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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绝药 (2)

“哈哈……不怕……不怕!”

“不怕就行。接不上骨头,可别后悔。”

崔老道说着松开手,很不情愿地接过钱,给了那人一帖膏药。等那人离开了,他又冷笑一声,摇首自叹:“看样子也像个晓事的,偏要大睁两眼上当。——可见人心费解!”仿佛办了一件极倒霉的事。

围观的人仍然只是笑,没有谁插话,唯恐招难堪。他们知道,崔老道嘴里,向来没有中听的话,说发火就发火。

有时候,以往买过他膏药的人,等病人好了,特意找来向他道谢。崔老道偏又不认账,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没买过我的膏药。”

“没错。这还能记不得吗?”

“要么就是骨头本来就没断。”

“断了……”

“断了怎么能接上!”

崔老道勃然变色,好像被人栽了赃。那人吓呆了,直直地,望着他,莫名其妙。如果他还拿了礼物,崔老道会当众扔出去,大光其火:“谁稀罕你孝敬!你是我儿子还是孙子!”

日子久了,再没人向他道谢。崔老道落得清静。他像一个天外来客,似乎没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不愿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往来。他喜欢孤独,孤独得近于冷酷。既不体谅和关心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感谢。

崔老道仍住在鹤寿观旧址,那里早已荒芜,到处是砖头瓦砾,只侥幸存下来半截墙。崔老道倚墙搭了半间屋,就是他的仙居了。原先的鹤寿观大门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尚存一棵古槐,合围粗,枝杈浓密,像九龙盘空;树根弓露,如怪蟒出洞,古槐下有一口井,是当年鹤寿观的道士们吃水用的。水甘甜而清冽。因为长久不用,上面漂一层秽物。一只很老的井蛙浮在水上,显得百无聊赖,时而烦躁地蹬蹬腿。天地太小了,简直能把人闷死。井蛙似乎要撞开一个新世界,猛地一跃,黑洞洞的井壁竟是那么坚不可摧!不用说,它失败了,被重重地碰落井下。这样的冲刺,它也许进行过多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而失败一次,就加深一次绝望。它永远也不会明白,一只井蛙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崔老道在不外出的时候,常在这棵古槐下闷坐,或者望着井蛙出神,或者凝视着空旷的黄河故道,面色灰暗而痛苦。他愈来愈潦倒,愈来愈怪僻了。

出外卖膏药,崔老道常穿一件破烂的长袍。长袍内外约有二百多块补丁。其实确切地说,那全是用一块块碎布连缀起来的,色彩斑斓,黑、白、红、黄、蓝、绿、紫,几乎集颜色之大成,左肩上还缝了一块牛皮纸,样子形同乞丐。

他衰老得太厉害了。脑后拖着前清时留下的一根小辫,白白的,细细的,有时散开了,那一撮可怜的白发便披散肩头,无光泽,也不整洁,如同一把乱草。因为头发稀疏,头皮便清晰可见,是淡红色的,有些黑色斑点。在发丛间,常有一两个跳蚤,蹦来蹦去,煞是快活。脸上铜锈似的老人斑重重叠叠,仿佛蟾蜍的皮。眉毛已经脱落,眼皮就显得特长,多皱,像两块污脏的破布,从额际吊挂下来。浑黄的眼珠,如同浸泡在两汪血水里。一张四方大脸成了骷髅。走起路来,僵直而蹒跚,一根指头就能把他捅倒。当然,没有谁捅他。

世人普遍对崔老道怀着一种敬畏的心理。寻常闲话间,如果有谁居然敢说:“崔老道的膏药也不过如此。”那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众人会立刻大张讨伐:

“你小子见识过什么?”

“屎壳郎打喷嚏,满嘴粪气!”

“哈哈!……”

直到那人灰溜溜的,再不敢做声,大家才算罢休,而且从此很瞧不起他。

崔老道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而唯其未知,才显得高深。没有谁去探究他的内心深处,他们只看到那只三条腿的乌龟、破烂的百衲衣,前清时的小辫,发丛间的跳蚤,还有一味不为人知的“绝药”。这些都是“宝”,足够人尊敬的了。有关崔老道的行迹,为古老的黄河滩增添了传奇色彩。尽管这里的土地仍是那么破败、贫瘠。

崔老道活了很大岁数,以至到了晚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岁。十五年前,他向人说过,那时已是九十三岁。过了七年,又有人问及他的高龄,他用二拇指勾了勾:“九十!”又退回去三岁。再过八年,他又说:“九十九。”这一次好歹没退,八年倒长了九岁。老糊涂了。但也可能是他故意这么说。此间有句民谚:人过百,阎王催。如果有谁真的活到一百岁,便只说九十九。老活着,就老是九十九,再也不会增长,大约是怕阎王爷逼命。但没有谁像崔老道这么跌股票似的跌下来,涨物价似的涨上去的。追究起来,颇有点愚弄阎王爷的意思了。

日本人投降那年,人们在狂欢过后,忽然想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崔老道了。后来才渐渐传出话来说,七月里,崔老道有一次从外地卖膏药归来,天色很晚了,秋风乍起,凉气扑怀,不一会儿又下起雨来,大地一片迷蒙。崔老道背着褡裢,裹紧破袍,沿一条泥泞草径,摇摇晃晃跋涉,终于来到鹤寿观前面的那棵古槐树底下,不料一失足,掉落井里,淹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自己投井死的,活得厌了。

崔老道活了一百多岁,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人们很叹息了一阵子,为崔老道,也为他失传的那一味“绝药”。

但不久以后,大家发现一个精明的后生,在走村串乡卖白鸡膏。据说,他是崔老道唯一的弟子,叫二毛。崔老道在世时,有人见他跟崔老道背过褡裢,想来是不会错的。

二毛只有十八九岁,一说话就脸红,有些腼腆,人却聪明。他对师父古怪的相貌和生硬的言语,很不以为然。卖东西嘛,总要和气才好,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救死扶伤,解人急难的功德事。

他出门卖白鸡膏,总穿得干干净净。地上铺一块很卫生的白布,膏药一帖帖封好,摆得很规矩。脸上呢,时时挂着微笑,很亲切地和人打招呼,一遍遍地宣传白鸡膏的性能、用途、贴法。周到和气,实在无可挑剔。为了招徕顾客,他不知还从哪里弄来一台留声机,放洋片,咿咿呀呀地唱,里头还有年轻女人的浪笑:“咯咯咯咯!……咯咯!……”

这么一来,果然光景大不一样。特别一到那些偏远的小村子,人们一下就把二毛给围个水泄不通。其中许多是年轻姑娘和抱孩子的少妇。如此盛况在崔老道时代是绝对没有的。女人们听着留声机,先是惊诧,继而不由自主地随着洋片里的女人大笑,接下去还是惊诧,两眼乌溜溜的,世间竟有这般奇迹!连那些平日最古板最正经的黄胡子老头们,也不再斥责女人们放肆,自己也忍不住“呼噜呼噜”地笑起来。这玩意儿的确开心!

下一次,二毛只要在村头刚出现,便有人振臂一呼:“放洋片的又来啦——”霎时,一村人都惊动了。男女老少互相传告着,奔出院门。上次没捞到看热闹的老太太们,也拄一根拐杖,或由小孙女搀扶着,急颤颤地走出来,一路不断和人打着招呼:

“老嫂子,你也去听洋片?”

“听洋片!不怕人笑话,老了老了,又洋兴起来了。嘿嘿嘿嘿……”

……

二毛的留声机给闭塞的乡村带来了许多欢乐。他自己却日渐消瘦,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师父崔老道死后,二毛辛辛苦苦跑遍了故道两岸的百十个村庄。然而令人沮丧的是,白鸡膏却几乎没有卖出去一帖,人们似乎只记得他是个“放洋片的小伙子。”

改革家二毛陷入委屈、伤心和巨大的困惑之中。

其实,人们并非不知道他是卖白鸡膏的,只是因为有种种揣测,害怕上当。腿断了,宁愿找木匠做一副夹板。老百姓有时谈起二毛,会有这样的对话:

“他真是崔老道的弟子?”

“难说。看做派就不像!”

这“做派”二字似乎只可意会,不好言谈,也许是指三条腿的乌龟,破碎的百衲袍,前清时的小辫和百岁年纪,或许还包括发丛间的跳蚤。而这些,二毛都没有,的确没有。

——“不也是卖白鸡膏吗?”

——“吓!你不懂。白鸡膏和白鸡膏不同。崔老道还有一味‘绝药’,他有吗?”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呢?”

——“我怎么知道?我亲口问过二毛的!他说,师父把本领都教给他了,没说过还有一味什么‘绝药’。——怎么会没有呢?没教给他罢了!哈哈哈哈!……”

那人点点头,信然了。

崔老道究竟有没有“绝药”呢?

世上的人都说有,那么,也许是有的。

然而,他的嫡传弟子又说没有,那么,也许根本就没有。

《青春丛刊》198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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