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淡月,两丛游云。檐上凉瓦齐齐,三四清酒,人影叠叠,还有掠过无痕的晚风。
释玖逢本来觉得喝酒这提议,甚好。只是当看到谷雨拎出酒坛的尺寸和数量时,不免一声叹息。酒入肺腑,她不仅是醉,亦会累会疲惫会更伤。暂且放纵解忧,忘却烦扰。
“释玖逢,你到底喝不喝?”谷雨不满。
“喝!当然喝!你可不能跟我抢。”哎,罢了……他若否定,她不过便是一个人拎着酒坛子到别的屋顶上一人畅饮。
没有喝与不喝的区别,只有一个人和两个人的区别。荆谷雨这人,又怎会因别人一句话而变了决定?
对酒当空,月影人影,酒已过了三巡。易醉的,该醉了。千杯不醉的,还是懒散地半卧着,环抱酒坛,嘴角隐约笑弧模糊。
“小谷雨,你冷不冷?”
“嗯。”她只顾着幽坛中的酒,漫不经心的应道。
“嗯?是什么意思,是冷,还是不冷?”
谷雨毫无威胁感地瞪他,视线在释玖逢的全身上下一一扫过,道:“把你的衣服给我好好穿着。”
先前释玖逢从自己房间中出来得太急,衣衫确实不算太整。衣襟微敞,从颈口露出大片紧绷的白玉肌肤,月光轻盈点缀,更显光洁莹润。漂亮精致的锁骨,随着他仰头喝酒的动作露出魅惑的弧度。
谷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倒是坦荡得很。
那厮似是发现了她多看的这两眼,更是坦荡地由她看。
“小谷雨,你是不是很讨厌刚刚那个人?也很讨厌将军府?”释玖逢突然问。
“何止是讨厌,他们都是我曾经想要剁了的人……”她醉了,说话时抑扬顿挫,语气铿锵,分外笃定自己所言。
“哦?为什么?”释玖逢淡问,似乎只是无意提起。
谷雨喃喃,诘问自己:“为什么……大概就是……没什么……”喝醉的人,说话向来语无伦次,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偏偏听着有意。释玖逢听得很认真,竖着耳朵等待她的下文,却不了了之。声音戛然而止。只见谷雨举杯邀月般的姿势,捧起酒坛子就直直地往下灌。溢出的清酒顺着洁白修长的颈脖滑下,沾湿素白的衣襟。
“小谷雨,你的红衣呢?”
“换下了。不想招惹是非。换下红衣别人就不认识我了,不知道我是荆谷雨。”
“明日换回来吧。惹了麻烦有我担着呢。白衫也好看,但是红衣更适合你。”
谷雨像是把这番话听进去了,酒香缠绵成伤口,眉眼间多了几分黯然。她道:“月潋以前也这样说过。我便就一直偏爱红衣。”
“是嘛。”释玖逢话里停顿,想了一想才道:“如今我也这么说过了,自后你偏爱红衣的缘由,便留五分给我。如何?”
谷雨单手揉着自己头上的穴位,缓解眩晕感。懵懂的看着释玖逢忽而变得认真的容颜。他不笑时,宛如月光下的一弯幽潭。声音和面容,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她怔怔地,点了头。
“真乖……”释玖逢缓缓笑开,掌心抚上她的发。接而往下,落在她的太阳穴上,重复她先前那个揉按的动作。“对了,谷雨的武功是月潋教的么?”
“嗯,是啊……”她的目光因醉意而朦胧悠远。脑中慢慢思虑,重新触摸远逝记忆中生命凹凸不平的痕迹。
那些斑驳的年岁中,注满痛与恨的纠葛中,是谁守着一轮残月,静坐塌前伴她安然入眠?
是谁代替她挨下惩处,背负偷窃骂名的耻辱?
是谁在漫天大雪覆盖的异乡街头找回她,掌心尽是纵横的血迹凝结成冰?
是谁年少,担了一肩的苍凉,一回首生生不忘?
七年,弄云山上白梅不死,年年雪色,开尽天荒地老。一潭寒冰亘古不化,万古长存。她早已跟青鸾交代过,死后,便在冰上凿一个洞,把她放进就好。
那人是谁啊……谷雨想着想着,眼中无尽的涩意在眼眶中摩挲着。“江月潋……”她抬手摸上释玖逢那张脸,“月潋……”
“虽然我不介意小谷雨投怀送抱,但是投的是我的怀,念的却是别人的名字,我会生气喔……不过看你是醉了,就勉强先原谅你。”释玖逢半推半就的把人拥入怀中,还一副“本公子真的很矜持”的模样。
谷雨被晚风一吹,神智清醒了些。挪了挪位置,让自己靠得更舒服。接着闭上眼睛道:“月潋是荆麾收养的孤儿,只因为他是个练武奇才天赋异禀。我跟他一起在将军府中长大,自小便对他过分依赖。”
“我娘这个人吧,挺好的,对我也很好,却一心系在荆麾身上。看着荆麾不断纳妾,又受尽大夫人的欺负,却性格软弱,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很多时候也力顾及到我,便是常有的事……”
“唯有月潋,会担心我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吃饱,有没有天凉加衣,有没有受人欺负。后来娘因常年郁积于心,患了心病,就那样去了,那年我十岁。我在这世上,便只有月潋一人了。”
“起初,他并不赞成我习武,一直没有教我。他说一旦沾上血腥杀戮不止,我这一生都会受到牵连。”
“那后来呢?怎么又肯教你了?”释玖逢问得很轻,他大概已经猜到了什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后来是因为……我十一岁那年,被人设计卖去了青楼。九死一生的逃出来后,没有钱,不知自己所在何处,也回不去。月潋在异乡街头找到我时,已是两个月后。”
“当时我正和另一个乞丐抢半个馒头,被按在雪地上拖着走了好长一段路,手指甲在地上全磨破了,那年的雪真凉啊……我躺在地上,看见一个人影跪了下来。他说他错了,他以为他不伤人,人便不伤我。可惜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彻悟……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教我了。”
她谈及往事。她说被人算计卖去青楼,她说沦落街头天地为被,那年寒冬一场大雪。她说跟另一个乞丐抢馒头,她说一个人回不了家,似乎也没有家。
每一事,只三言两语就道完。轻描淡写,当年十一岁的少女经历了怎样一番彻骨大寒,怎样走出那年冬季那场雪,恐怕真的只有江月潋知道。释玖逢突然明白了,那日在赤何大漠的茶寮里她第一眼看见自己时,为何眸中翻涌起了倾覆天地的波澜,突然之间就无声无息地泪流了满面。
“十六岁那年,月潋办事时遭揽月教暗算……以他的武功,揽月教不在话下。但是当日我被诬蔑行窃,要被持杖刑。他代受了……身上已是重伤……”
她的表情变得空洞,似什么也触及不到心上了。“我在揽月教中找到他时,肺腑俱伤。我求荆麾进宫,请太医就诊或许还有一丝希望。那是我第一次跪在地上求他……”
结果不言而喻。“荆麾,还有西定将军府,我皆恨之入骨。”过于沉寂平静的面容,与话中的狠厉不符,但是那样深刻的情绪徒然便烙印一般印在了这苍茫的夜色里。
“荆忆霜说,我莫过是得不到才愤恨才嫉妒,她却不知道,我看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恶心,又怎还会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我出手,是想让她闭嘴……”
释玖逢没有想到她还会跟自己解释方才在房中的事情,心下一暖,拥簇着她道:“我在这里,谷雨,我在……”
谷雨说这番话仿佛耗尽了体力,加上醉酒的缘故,已是困倦不已。环绕自己的怀抱温暖如阳,衣袍上微散着安神的淡香。她倏然舒眉笑了笑,蓦然觉得几分安心可靠,就阖眼睡去,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