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在弄云山上,拿着信笺看了一遍又一遍,字字不漏。是喜是忧,自己也分不清了。
如若一人活了下来,七年,声息冰凉。如今引来温泉池水,不过是两种可能。要么温离析了冷,此后绵长相依相偎,不惧浮生。要么就是冰寒把仅存的温暖也冷渡,继续无依。
锦鲤宫中的白梅开得很好,年年日次,出自那人的悉心照料。她是宫主,却不如其他门派的人一般想着如何光耀门庭扬名立万,她只是做着这些琐碎的事。日复一日,天长地久,时间就这样流逝。
青鸾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她从禁地中独坐了一个下午后走出来,红衣上有飘落的梅瓣,香满衣襟。远远听见她说,青鸾,若有一天我死了,就在冰潭上凿一个洞,放进去进行。
她眼中不见悲伤,听的人却心中悲凉。青鸾时常想,她这样一个女子,独坐在寒潭边看梅的时候,会不会也流泪。
蓟州城中的武林大会已经不再是世人讨论的焦点了,诀音阁现世像是一袭飓风,横扫过每个角落。而诀音阁主与西定将军府联姻,更是被传了又传。
联姻之事很快传到京都,皇帝大喜。此后江湖人纵是猖狂,与朝廷对立,也会顾及到诀音阁,收敛不少。于是皇恩浩荡,西定将军府和荆谷雨赏赐不断。
据说那一场婚礼举世瞩目,惊动了整个东夏。
谷雨问过,为何要把地址定在赤何大漠。释玖逢道,赤何大漠上一见钟情。于他而言,钟情,便定了终身。
结婚当日,荆麾坐在高堂之上满目喜色饶有不安,一旁是释玖逢的师父释行天,上任诀音阁主。
“一拜天地……”
谷雨手中的大红绣绸牵动,愣了愣,由着释玖逢跪下去。
“二拜高堂……”
穿着绛红衣袍的两人转过身。金冠上落下的盖头长而薄,谷雨透过这层细沙,模糊地看到前方人的轮廓。唇是微抿着的,刚毅强韧的线条。她幼时如何,自己已记不清了。自知晓人事以来,唯有月潋出事那次,她跪在了他面前心中痛恨难解。
“二拜高堂……”声音重复。
新人忽而均站在原地不动了,里里外外来贺喜的人霎时安静,气氛变得有点诡异起来。新娘被红纱掩住了神情,新郎还是眉眼含笑,却半天不见动静。
荆麾心中的不安被放大。释玖逢把红绸一点一点收拢于手心,靠谷雨越来越近,直到他的手代替了红绸,她冰冷微凉的手落在他的掌心。
“我想可能是弄错了……谷雨对我说,她已无生父。七年前被荆麾所弃,她与西定将军府已经没有半点关系。弄云山上锦鲤宫的荆谷雨,只是荆谷雨,是我释玖逢要娶的那个人,与西定将军府没有半分关系……”
没有半分关系。一句话,撇开得一干二净。
从来不存在将军府与诀音阁的联姻关系。江湖还是江湖,朝廷依旧是朝廷。或多或少,都能从诀音阁主的这番话中听出对妻子的维护,对西定将军府的不满。
“来人,把西定将军请出去。继续拜堂。”释玖逢道。
谷雨愣神,那****的话还在耳边清晰。
他道:“小谷雨,我们来作笔交易。你嫁给我,西定将军府不用你亲自动手,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如何?”
却并不知道,会这么快,这么狠。从此之后,荆麾两头难做人。搞砸了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关系,必定受到皇帝的降罪,官场受挫。亦会受到江湖中人的谴责,难有容身之地。
释玖逢掀开盖头,“谷雨,你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绝望?”
谷雨眼中那的荆麾面容狰狞扭曲,堂堂东夏大将却被人拖着往外赶。额头上青筋被绷得像凸起的山脉,狠狠地看着她,似乎在看着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自己,是不是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谷雨不知道,她的面前没有一面镜子,便不知哭是什么样子,笑是什么样子。那年大雪,似要把她的脊梁压断时,是什么样子。
她麻木地,点了点头。
释玖逢替她落下盖头,道:“继续。”
“二拜高堂……”这回,没有迟疑的跪下。
“夫妻对拜……”释玖逢脸色初霁,扶着谷雨跪下,率先把头垂下。随后片刻,终于听到对面的声音轻如落花,契合于心。
“礼成……”
诀音山庄。
谷雨来这里,已经整整一个月。无沉沉雾霭,上方的晴空辽远,总有斜斜的日光洒下。这或许就是与弄云山最大的不同之处,弄云山四季如春,但是那里有百年不化的寒潭。
寒潭。月潋。恍如隔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她仰躺着,眼睛睁得很大。
“醒了?”一直放在她腰间的手动了动,收紧。抬头看见一双星眸,沉睡方醒,嗓音衬得低糜。
谷雨继续透过敞开的窗轩看外面的日光,绘着青竹的窗纸也变得透亮。“诀音阁主向来这么闲么?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头顶一阵愉悦的笑声,释玖逢也知道以她这样冰冷不爱说话的性子,如此良言当真不易。嗅了嗅柔软的发香,埋首其中,“这不是娘子在怀嘛,但愿长睡不愿醒呐……”
“那你继续长睡,我先起了。”谷雨道。若她没有记错的话,释行天约她午时相见。如今也算是她的半个师父了,不可怠慢。
“等等,我帮你梳头。”释玖逢一如既往的从枕下拿出一柄暖木篦梳。
谷雨坐在床前,白色里衣沾了阳关的色泽。三千青丝,散乱身后。被那双手一一持起,一梳到底,如清涧畅流。那双手偶尔会触到她的颈脖,指尖淡淡的粗粝,是常年习武而留下的,薄薄的茧。
“好了,可以了。”释玖逢收好梳篦,替她拢了拢肩上的单衣。“去吧,师父还等着呢。”
“你怎么办?”
“我?娘子都不在怀中了,还赖在床上干嘛,自然是起来啰。”他语气轻松,闲适得很。孰不知隔壁书房中堆积成山的事情,还待处理。却总痴念于一响贪欢。
谷雨不理这厢嬉皮笑脸,打理后出房门。去了释行天的院中。
樟树繁茂,树下浮动着绿叶的随影,日光静好。白发老人端坐在树下喝茶,似有时光从他持着茶碗的指隙间流过。茶水澄明,无看不透的世事,无道不明的情愁,缘梦恋尘皆成灰散。
谷雨走向这样一个前辈时,心中油然而生出敬仰。
“过来这边坐。”释行天道,听声识人。其实他所说的,过来这边坐,不过是一片大地。无桌无椅,连喝茶的碗也是随手放在地上的。
谷雨也就随着他一般,席地而坐,手脚总归还拘束。她以往所遇的长辈,就只有西定将军府中道貌岸然的那几位夫人和荆麾。如今坐在释行天面前,像个刚入学的孩童般,忐忑和小心。
“你不必这么拘束,孩子。你看我,不过是个坐在泥地上,用大碗喝茶的老头子。”释行天道。他手中喝茶的道具确是个大碗,粗瓷碗,完全不讲究瓷器的精致华美。
这个人,竟是上代的诀音阁主。
“我几日之后就要闭关了,有些事情想与你交代几句。”
“师父请说。”谷雨道,伸手接过对面递过来的茶碗。
“玖逢是个孤儿,被我捡到带回诀音山庄,发现这孩子是骨骼精奇,是块百年难遇的习武好材料。天赋由天赐,不可浪费。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武。他生性皮,聪颖过人,却少了份珍重,因为我待比任何弟子都严厉。诀音山庄诀音阁,要担负起这个重担的人,活得比常人辛苦。”
“没有惊人的气魄,办不到。玖逢一直是我心中的合适人选,但是这孩子并不热衷,当初识别到我的意图时总爱出庄,实则是想要我另择他人托付。他那几年常年在外游走,偶会回来劝慰我一番,我看着他只是无奈。自去年赤何大漠回后,跪在我面前要当大任。我一直不明白他经历了什么,直至一月前你们在赤何大漠定情,我才明白其中缘由。”
“当年他无牵挂,故而不在乎。遇上你,却像是个劫难。他唯有变得强大,才能站在你身边。”
释行天叹了口气,“孩子,你能明白吗?”
谷雨浑身一震,她能明白么,她又怎么会知道他默默做的这些。他娶她,原来是蓄谋已久。而她嫁他,多少就是随意而为。如今,该如何权衡,他与她之间。
释行天没有再说其他,谷雨喝完茶碗中的茶。茶叶的苦涩还留在舌尖上,久久不散。走上古桥,再回头看,樟树下的老发老人朝她了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