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从长廊走过,看见谷雨请安,“夫人,这是阁主的药。您顺路吗?不如由您送去吧。阁主见是您送的药,定能好得快些……”说到后面,嗤嗤地笑起来。
谷雨错愣,问道:“他回来了?”
“夫人不知道吗?阁主应是昨晚回庄的。今晨的时候管家吩咐我们熬药,据说是阁主染了风寒……不说定是他不想让夫人担心,所以才瞒着呢。”
谷雨端过紫檀椭圆托盘,药香入鼻,确实是几位专治风寒的药材。“我送去吧。是在书房?”
“是的,阁主正在书房看书。”婢女道。
窗轩用细竹斜斜支开,阳光入室。四壁诗书,在浅光中安静的一呼一吸,古老陈旧的脉搏静缓地在空气中跳动。俯首桌案上的人,隐约可见的轮廓。
谷雨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熟悉月潋的脸。而并未这样单单把他当做释玖逢,来认真对待。他的侧脸,被一层光覆盖,显得几分透明,那样不真实起来。会不会,是因为生病的缘故?
敲门,推门,走进去。
释玖逢抬头看到来人,微微吃惊。“怎么来了?”嗓音低沉,暗哑。像被沙砾一遍遍的摩挲过。
“昨晚就回来了?”谷雨把药放下,药碗递上前去。
“嗯。”
“怎么染上风寒了?是在昨夜?”谷雨没有由来心头一怯,浮生出几丝类似于心虚的情绪。昨晚对荆忆霜在长亭说的那番话,她口不由心。但细想,对于释玖逢,她不知亏欠了多少。
“嗯,可能是在昨晚连夜赶路回来的时候。”释玖逢淡淡一笑,没了往昔的那份神采,显得疲倦。眼睑下浅淡而狭长的青灰,唇沿是紧绷的弧度。眉峰浅浅褶皱了一下,很快了松开。
“把药喝了。”
“好。”
谷雨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口:“昨晚,为什么不回寝楼?”
扶着碗沿的手一僵,墨黑的药面上依稀倒影出一张笑脸,释玖逢的话中有了笑,“在怨我昨晚没有回寝楼陪你?是不是,想我了?”
螓首偏离,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先把药喝完。”
释玖逢咕噜咕噜把剩下的大半碗药汁倒进嘴里,孩子气的嘟囔:“好苦,好苦……快说,是不是想我了?”他一边叫嚷这药苦,一边紧紧抓住这个问题不放。
谷雨见那药味冲鼻,滋味肯定不好受,便耐着性子哄他几句:“是,是想你了。”
他又呵呵笑起来,不知是否因为药确实难以入喉,那笑颜遽然也染上了若有若无的苦涩。
桌上的公文因几天堆积未处理,已经占据了大半个桌案。谷雨问:“很忙吗?”
“会有点儿。”
“注意身体。按时吃药。”
“好。”
这夜,释玖逢还是没有回主寝楼。
窗外月光皎洁,绽开在窗扉上成花,室内显得格外冷清。谷雨翻了个身,不过是身侧少了一个人而已,她竟会觉得冷清了?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了两个人?
触到怀中的那块玉,碎成两半,慢慢摩挲抚摸,指尖渐渐生出暖意。
一夜没有睡好,坐在妆台前理发时,手握着梳篦,迟迟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在想什么?”释玖逢的声音淡淡从身后传来。谷雨手中一空,木梳便到了他手上。长发在他手中一梳到底,缱绻温润。“昨晚没有休息好?你看起来很累……”
“也不是,睡得有点晚而已。你的病好了么?”谷雨隐约感觉得到,自他回庄之后,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同了。
“嗯,快好了。也不是什么大病。”手中长发温柔,他打理得很仔细小心。半响之后,裂开嘴大大地笑容,多了漫不经心,“小谷雨,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谷雨透过前方的铜镜映出身后人的脸,他带笑的眸中凝视着她的侧颜,在等一个答案。而她却只能沉默渗入,无声相拒。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情,她要如何回答……
释玖逢见她良久无话,眼中无波无涟。嘴角微扬,淡淡一笑,道:“好了。娘子,为夫梳得不赖吧?”这会儿不待谷雨回话,他倾身拥住了她,身上的温度微凉,气息沉静。“自己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嗯。”谷雨淡淡道。
接着一连几日,很少在寝楼见到释玖逢。连用膳的时间,也都是被错开了的。谷雨见依旧有婢女端着药往书房去,却也只是远远站在一旁看着,没有近身。
荆忆霜自从那夜纵酒,说了很多胡话后,心中害怕抑或愧疚,也很少再出院子。又听说,也病了,谷雨不知究竟如何,也没有放在心上。
“姐姐……”荆竹斐却来捣乱了,“姐姐,你在吗?”
“有事?”谷雨问他。
“我来找你玩啊……”小少年似乎已经对她冰冰冷冷的态度适应,并不会再轻易的知难而退。
来诀音山庄之前,荆麾曾交代过他,“无心者以无心应之。”虽不太懂,但闲来嬉闹空暇,偶尔思及,又仿佛知道了些什么。正如当初选中他与荆忆霜来诀音山庄时,他身边的大人也都或多或少说了一些难解的话。
但荆竹斐对眼前这位姐姐,总归是喜欢胜过讨厌的。每当看着她那张少有情绪的脸,遥远犹如万里尘埃,心底总是泛起莫名的酸涩和淡淡的痛楚。感觉不强烈,却恒久的存在。随着慢慢长大,他才明白这种感觉大抵叫做——愧疚。
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他躲在宽大的屋柱后面,被奶妈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极大,看着她抱着一个浑身染血的人,跪在荆府的大堂外院中央。
那张冰颜上无声的泪肆意纵横,泛滥成灾。她大概是痛到了极致,绝望到了极致,难以自持。一方天地,没有谁愿意伸手帮她。荆府关闭大门的声音,他第一次觉得无比刺耳。
那样小的年纪,他什么都不懂,无缘无故地也哭了起来。吓坏了奶妈,抱在怀中不停的哄着。可那幕却悄无声息的扎根在脑海中,至今也忘不掉。
如今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偶尔想起,不禁问问自己,被那样狠狠伤害过的人,是不是她身上每一寸都曾煎熬的痛着。
他不禁问她:“姐,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谷雨终于回过头看他,风定沉波无痕的深瞳闪过一丝诧异。这个问题,似曾相识,释玖逢问过。她记得自己当时犹豫,似乎没有给出答案。
“姐姐自己也不知道吗?”荆竹斐突然变得像个小大人,又问:“那,那个诀音阁主,会惹你难过吗?”
谷雨摇头。
“和他呆在一起你会厌恶、厌倦、不舒服吗?”
摇头。
“跟他说话的时候,会笑吗?”
无言的想了想,还是点头了。
“那就对了!”荆竹斐总结,“这说明你喜欢上他了,你也喜欢现在的这种生活。姐,这样真好……”
“你想让我过得很好?”
“当然!”
正如荆忆霜所说,荆府如今的落败是她一手促成,至少应该讨厌不是吗?还是孩子的心思,与大人是不同的。谷雨也不想深究,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些?”
“当然不是啦。”荆竹斐装模作样的长叹了口气,“忆霜姐姐生病了,她躺在床上休息呢,她嫌我烦……哎,被赶出来了……”
原来传言不虚,真病了。
“不用担心,已经叫了大夫去看过了,没什么大事。”荆竹斐道。
谷雨支颚睥睨,冷语中带着不明的威胁意味,“我有说过,我很担心?”
荆竹斐立刻摇头晃脑,嬉笑道:“没有没有,是我乱说的。”
谷雨不再理会他,拿着挂在墙上的剑出去,到后方的竹林中。荆竹斐一路跟了过去,见她挥剑就舞,一时间林中万叶翻飞。他捡了根枯枝,也装模作样的学着样子一招一招的比划着。
他大概曾经也听说过,荆谷雨在江湖上被人称作“魔女”想来这位姐姐定是武功非常了不得,现学两招总是没错的。只是没两下,已经气喘吁吁,可那袭红衣仿佛不知疲倦般,未曾停下来过。
荆竹斐觉得,这简直是自虐。
四下安静无人,谷雨浑身慢慢沉入泉池中。水面扩散开的涟漪渐渐平静,偶有两三个气泡冒出。直到极限,头才探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喘气。窒息感无比强烈,需要时间才能缓解。
每次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她总会呈现一种荒芜的状态,脑海中出现一些人,一些事,时光仿佛倒流。她看见飘雪的街头,屋檐上滴下的水珠结成冰棱,自己死死紧抓着半边馒头不肯放手,另一只手攀着地沿把指甲磨破,血渍骇人。
记忆重现,她却已经不再记得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麻木,如同过客驻足旁观。这样,才真正残忍。
这幕却立即褪去,出现那张熟悉的脸。他斜勾着嘴角一笑,“小谷雨,我在,我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