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界之外,必有大道无情地在运作,执掌着这世上的芸芸众生。循道者生,违道者死。而在三界之内,没有任何绝对的道义,只有相对的道义。正如没有统一的标准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所谓的是非成败盖棺而定得到的结论也不过是众说纷纭。
杨鼓成为驱鬼师的时候,立志要铲除世间的鬼。然而,当他看到被未解之愿缠在人间不得轮回的鬼魂之时,觉得自己的信仰坍塌了。
他总是在无月的夜里,独坐在屋顶上。在黑暗浑浊的时间里,他看不清茫茫大地,看不见杳渺苍穹,亦不见那时的自己。
忽然,他觉得该度不止是熙熙攘攘的人,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普通的鬼魂都会被勾魂使勾去地狱,唯有厉鬼和怨鬼会逃脱勾魂索留在人世。厉鬼是因性格缺陷,常常在人间作恶多端,因此杨鼓在手刃他们时,丝毫不留情。
而怨鬼本性善良,常因愿未解留恋人世。怨气不因鬼魂死去而散,反而会逐渐累积,最后污染了正常的人世。而愿解,鬼魂自然坠入地狱。杨鼓曾经杀过不少怨鬼,那些鬼魂死去时候不甘的眼神久久盘旋在他脑海之中。那些弥漫开来的怨气,污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他在恼悔之中,逐渐明白在三界之中,没有道来选择他的杀戮。所谓的大愿,就是他要倾尽全力去普度众生,即便有时候他分不清哪些是厉鬼哪些是怨鬼,他也不得屠杀了之。
小镇的怨气依旧浓郁,正如梅雨天气还是没有过去。看来那个女鬼只是一个引子。
江南的茶馆,氤氲着绿茶旖旎的芬芳。在缭绕的茶气之中,杨鼓褐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斑驳的桌面。
一场黄梅雨把杨梅都催熟了。茶小二捧上一篮新鲜的杨梅放在杨鼓面前,道:“门外头的人,让给送过来的。”
杨鼓未抬头,捏起一颗泛着紫红饱满的杨梅,放在唇边。白瓷般的牙咬出一汪汁水,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
当他的目光放到门外,扎着头巾的妇女正在犹豫地望着他。
杨鼓招了招手,妇女似是长吁了口气。她穿着碎花蓝布衣,身上带着江南女子的清韵。蛾眉轻敛,唇色嫣红。素手,拢在了桌面。
“敢问这位大仙,我女儿一直寻不见踪影,要是你晓得她去处,能否告知我一声?”她询问杨鼓,双眸仿若被阴云遮蔽。
杨鼓即刻便明白,一篮杨梅换一个死讯,可他不知如何开口。门外的雨未停,天阴阴沉沉,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杨某只是一个粗人,夫人您找错人了。”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就要手短呢?杨鼓又捏起个杨梅,落入嘴中。可是这么好的杨梅,不能浪费了。
“妞妞昨日入我梦来,说你带她回屋的。可是一睁眼,只是个梦啊。我找了这镇上的所有地方,终于找到了你……我猜你一定知道她的下落!”妇人有些急了,身体不由向前倾去,稍稍起了身。
杨鼓垂眸,再度捞起一个杨梅。他斟酌着,几度开口,吞下一个又一个杨梅。真相这么残酷,他该如何开口呢?如何解开此女的怨念?他有些头痛,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门口传来骚动,穿着劲装的女子带着一群衙役冲着杨鼓这边而来。杨鼓心中九转八拐,似乎自己也没惹到官府的人,他不由地又咬了口杨梅。梅汁不幸滴落在衣襟上,无奈地擦了擦,衣服上晕开一大片污渍。
“李家大嫂,很抱歉,依旧没有你女儿下落。”女捕快柳眉微蹙,一脸歉意。
女子起身,双手举在胸前,哑着嗓子:“妞妞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我只是让她在那里等一息,没有想到回来就不见了。我不能没有妞妞啊……”她的腿一软,瘫坐在地面,面目惨白。
女捕快弯腰把李家大嫂扶到凳子上,耐心劝慰道:“李家大嫂,对于此事,我保证一定竭尽全力,你自己也要坚强起来。妞妞会没事的,好么?”她的目光中透露着同情,还略带着焦急。杨鼓尽收眼底,似乎有些兴趣。
“好,好,多谢温捕快。”李家大嫂用袖子揩拭了下眼角,稍稍定了情绪。
温如意轻拍了下李家大嫂的秀背,启唇道:“李家大嫂,其实我今日来这里,还有另外一事,便是因为你丈夫。”
“啊?我男人家又犯事了?”女子一脸迷茫。
杨鼓手伸入篮子中,摸了半天,满手空。一篮杨梅尽落肚里了,可惜哎。好在舌尖上已经泛起了酸痛,给了他些许不馋嘴的理由。
“有人和我说好几日不见李目,大嫂你最近看到李目是什么时候?”温如意问。
杨鼓听闻,疑惑犯上心头。李目不明失踪了,李家的女孩成了孤魂,他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李家女孩最后的愿竟然是寻找娘亲,可见李家大嫂把女孩丢在桥边的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向温如意,半是探究半是询问。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头报以温婉一笑。
杨鼓咧嘴呵呵一笑,萍水相逢,这一笑足够两人卸下防备。他的手蘸了冷掉的绿茶,在桌面描画起来。
他的手又大又粗糙,画得却很细腻。水塑造出来的女子有着尖瘦的下巴,盈盈眸子中可以读出专注,几分神韵。没错,他画得就是温如意。
“我男人家五天前回家过,夜头喝醉了,摔门出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李家大嫂似乎很不愿提起自己的丈夫,许久才开口。
“嗯,谢谢。”温如意听罢,挥手招呼着衙役们离开。这时瞥眼之间,望见桌上浅淡的水痕勾勒成画,是一个女子的模样。她定目再看一眼,顿时脸颊飞红。
杨鼓挑了挑浓厚的眉毛,挠头道:“大嫂啊,实不相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