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听隗嚣果真又改了主意,不尤庆幸方才已使人先往牛邯处勒令攻杀来歙,可左等右等也未见亲卫带回来歙首级,反倒是牛邯来到堂中拜道:“末将已奉大将军之命,撤去围堵,打开城门,放来歙通行,特来复命。”
王元愤怒不已,明明已借隗嚣之名传令牛邯诛杀来歙,可依旧被来歙逃得性命,王元冷冷瞧着牛邯,这才幡然醒悟,王捷闯入将军府之前,只怕也已遣人拜会过牛邯,这关键时刻,牛邯未听从隗嚣之命,反倒暗从王遵之言护全来歙,看来牛邯平日里虽然与王遵极少打交道,可暗地里私交不浅呐!王元未能得偿所愿,狠狠瞪了一眼牛邯,正欲离府而去,盘算着是否该密遣侍从追杀来歙,就听隗嚣复又说道:“来歙虽可饶其性命,可汉帝大军兵临边关,不顾我凉州百姓生死,巧取豪夺恃强凛弱,为保我陇右安危,还当早早提防。王元听命!”
王元赶忙回身拜倒,就听隗嚣说道:“今日便以王将军为先锋,领军两万速速驰援陇坁,必要阻挡汉军护全国境。”
王遵、申屠刚众人大惊,本还为保下来歙性命而稍稍松了口气,谁知隗嚣转又增兵陇坁,名为保护陇右安危,实则与反叛何异?众人又欲苦劝,隗嚣却不为所动转身离去。王元大喜,哪还管众人如何反应,赶忙收了军令奔出城外,点齐兵马,急速向陇坁奔去。
来歙有惊无险回到长安,将天水之事悉数报于光武。虽说隗嚣背汉之事刘秀心中已有准备,可亲耳听到来歙确认隗嚣叛意已决时,刘秀还是多少有些失落。隗嚣作乱,不仅使得朝廷伐蜀大计受阻,更是凭白多出一处劲敌。西凉兵马骁勇善战,当年赤眉西图陇右,百万之众硬是被隗嚣击败于乌氏、泾阳间,逼得赤眉仓皇失措退回长安。大汉东征一年,虽终得破张步、董宪,可也伤亡甚重,如今要以大汉疲兵远伐西凉精锐,刘秀心中着实没有多少底气。
烦闷之中,刘秀招来众将一同商议,虽说吴汉众将对隗嚣数次不从朝廷旨意出兵伐蜀有所耳闻,可在众将看来,隗嚣不过心存私念待价而沽罢了,毕竟隗嚣已是汉臣,又遣子入侍,再怎么说也不会真心叛汉。需知汉军一旦顺利通过天水杀入益州,平定公孙述之后,便意味着天下归一,等到那时,天水就远不如现在这般重要,隗嚣为了自家利益,抢在天下一统之前多求富贵也不足为奇。而来歙入使天水,与隗嚣刀剑相向,虽说隗嚣大大不敬,可即便如此,隗嚣尚无作乱之实,为求早早打通入蜀之路,还是暂忍一时之气,厚封隗嚣加以安抚最为稳妥。
来歙在天水受了一肚子气,早已看透隗嚣嘴脸,此子反叛再无悬念,只是来歙与隗嚣生出仇怨,此刻怎般诉说,在众人看来也觉得似乎有点夸大其词,多有劝皇帝用兵天水以报私仇的用意。为了避嫌,来歙争辩无果之后也只得坐于一旁不再言语。
刘秀虽然相信来歙必不会因私废公,可众将一致谏言招抚隗嚣,刘秀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遂问于冯异。从陇伐蜀乃是冯异所谋,而冯异又久在关中,与隗嚣也数有接触,他的话或许更为可取一些。
冯异虽说也隐隐担忧隗嚣图谋不轨,可若真能不动刀枪便能借路南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也该再尝试一次,即刻遣使拜授隗嚣高官厚禄,再增富足郡县为其封邑,只要继续将隗恂握在手中,哪怕对隗嚣封赏稍有逾制也未尝不可。除此之外,对隗嚣党羽将帅也当大加封赏,尤其是王元、王捷诸将,篡动隗嚣谋逆,无非也是为了富贵,如朝廷能给他们一个前程,想必也不会再如先前一般心生异念。况且朝廷厚封隗嚣群臣,将隗嚣党羽渐渐分散开来,对隗嚣也是一种无形的削弱,待隗嚣将帅散尽,这西州大将军也不过是个空壳罢了,纵然封邑再多,对朝廷也无威胁。
刘秀不尤有些动心,隗嚣之所以动摇,与王元诸将不无关系,如果说动这些人效忠大汉,或许隗嚣便能复归朝廷,正欲从众将之意,遣使封赏隗嚣,忽有人铿锵高呼:“万万不可!”
刘秀循声望去,却是征虏将军祭遵,遂问道:“弟孙以为如何不可?”
“隗嚣贼子,怀奸久矣,忤逆圣意,形同谋逆,今又兵胁钦使,着实罪大恶极,如此贼子,不惩处其罪,反欲加封官爵,天下岂有如此颠倒黑白之理?又将至朝廷威仪国家法度于何地?”
祭遵素来嫉恶如仇、铁面无私,对隗嚣如此厌恶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对刘秀而言,法纪故然不可轻废,可只要能扫除外敌一统天下,纵对奸佞之人施以恩惠也并非不可为之,毕竟退让一步就能让将士们少受损伤,而国家也省下不小开支,就为这一点,刘秀受点折辱又能如何?正想宽慰祭遵婉言回绝其意,就听祭遵继续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若给隗嚣一丝甜头,愈发助涨此贼贪念,欲壑难平,必然再生事端。今日求官明日求财,一旦不能得偿其愿,必然复起叛意。征蜀之路战线绵长,绕道天水更是远离关中,一旦大军远去,隗嚣兴风作浪,锁关断路,将置我汉军将士安危于何地?更何况兵从天水乃为出其不意进击成都,大军久留关中,数往来于天水,公孙述并非痴人,必然警觉,一旦察觉我军意图,早早重布防线,增兵陇道,则伐蜀之事岂非空忙一场?”
祭遵这番话一下子给刘秀提了个醒,征战之事必要将主动之权掌于自己手中,又岂能受制于人?隗嚣心意难测反复无常,伐蜀成功与否尚无定论,无论如何不能再让隗嚣成为隐患。长痛不如短痛,就算隗嚣不好对付,可为求伐蜀之事再无他患,还是早早除去隗嚣为妙。
刘秀正这样想着,忽有斥候入报:“隗嚣大将王元领军两万增兵陇坁,加固关防广布防线,欲据险而守,截断路径。”
先前吴汉众将还觉隗嚣尚无反叛之实,此刻却已调拨兵马武力抗拒,如此明目张胆****裸地挑衅,若还奢望安抚隗嚣未免有些可笑,众将皆是面色尴尬,一改方才求和之言,纷纷请战。刘秀也终是拿定主意征讨隗嚣,遂以祭遵、刘歆为先锋,领军两万先行,再以盖延、耿弇、王常、马武众将领四万大军随后跟进,又命吴汉、冯异、刘尚伴驾,屯驻长安稳定关中大局,谨防汉中侯丹趁机生事。
刘秀此番征讨隗嚣,选祭遵、刘歆为先锋,而不用耿弇、盖延诸将,实有一番考虑。祭遵虽在军中数年,也算战功卓著,尤其在平定彭宠之战中一鸣惊人,然而祭遵并非争强好胜之人,本身又尊从儒术,战事缓和时,常于军中研习经典座谈风雅,就连选人用仕除了军略武功还要考量学识,不熟之人若是进了祭遵帅帐,乍一眼望去还道进了教书学堂一般。就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此番对隗嚣之事上却是力主以武征讨,仅凭祭遵主战之意,也当为先锋不二人选,更何况耿弇诸将久战山东,兵马疲敝,各营士卒多有不足,相较之下,祭遵屯驻渔阳一年有余,其兵休养生息精力充沛,远胜盖延、耿弇众将兵马。而一同前来的刘歆本就是刘喜族兄,也算与祭遵有些渊源,前番北伐渔阳,祭遵有刘喜相助终得讨灭彭宠,此次刘歆代刘喜领军,自然与祭遵多了不少亲近之意,以刘歆为祭遵副手,必然可助他一臂之力。
祭遵自渔阳讨伐彭宠后,复为大军先锋,为了摒除隗嚣这等背信弃义之徒,可是鼓足干劲儿要为朝廷扫清障碍,而刘歆也如刘秀所料,与祭遵配合得甚是得体,无需祭遵过多交待,刘歆早已做好分内之事,两人领军一路扫除沿途屯聚营垒,终是兵临陇坁陈列营前。
此刻王元进驻陇坁已有十数日之久。与杨广、王遵相比,王元虽同为隗嚣大将,可远不如两人那般声名远播,杨广、王遵都是隗嚣起兵之初得力干将,助隗嚣讨灭王莽部众,得掌陇右大权,此后杨广又有力挫赤眉之功,王遵更为隗嚣举荐贤才收服西羌蛮夷,故而王元在西凉军中远不如两人那般春风得意。之所以篡动隗嚣叛汉自立,虽也多少是为隗嚣所想,可更是要证明自己才干绝不逊于杨广、王遵之属,如能助隗嚣成就一番功业,自己必然也得扬名立万。陇坁本是西凉门户,隗嚣在此布有重兵,然而投效朝廷之后,与冯异相安无事,也就无需多费兵力于此地徒耗钱粮,大军退归天水,仅仅常驻数千兵马以防万一。时过境迁,隗嚣欲阻汉军于境外,陇坁复又重要起来。值此关键时刻,隗嚣未用杨广、王遵,却以王元领军屯驻此处,这种超越了杨广、王遵的快感着实令王元有些忘乎所以。
然而王元或有些许才干,只是真正打起仗来却不见得如他自己所想那般胜券在握了。虽说王元身为隗嚣大将,在军中也有一定威望,可也不过局限在本部兵马中罢了,此次出兵陇坁,隗嚣为保陇坁不失,从中军调拨大批兵马划入王元部曲,更有不少杨广、王遵旧部一并随行,虽然王元兵马强盛,然而军中多有不平之声。毕竟杨广、王遵更受将士们敬重,而王元此次得掌大权,与王遵闹得很不愉快,据军中相传,王遵万分不愿打这一仗,就是杨广也迟迟没有明确表态,这才让王元钻了空子统领大军。小小士卒可没有王元那么多宏韬大略,虽说打仗是当兵的本分,然而明明可以不去送死,却被军令约束非来不可,心中不免对王元愈发反感。这种不满的情绪在西凉兵中蔓延,王元却沉醉于西凉雄起的美丽蓝图中浑然不觉,终是付出了惨痛代价。
得知汉军先锋已至营外,王元急于建功,欲大破汉军以树声威,舍营不守,拉开阵势便想迎头痛击。而祭遵为求尽快打通陇道,不想浪费分毫时间,心知盖延、耿弇众将紧紧跟在身后,也就没有后顾之忧,见敌兵出营索战,也不急于立下大营,驱兵上前与敌鏖战。
西凉兵不愧善战之名,汉军虽百战沙场,与之相较竟未能占据丝毫上风,两军前部斗得不可开交,鲜血洒满了沉寂两年之久的黄土大地,山谷间不断回响着喊杀声和刀兵声,经山间的怪石反复传播,变得愈发凄厉刺耳,汉军人人奋勇向前,西凉兵个个坚守不退,在时间磨盘的研磨下,血肉之躯化作血浆肉糜,终是与饥渴的大地融为一体。
两军交战已过个把时辰,士卒拼斗甚急,渐渐有些体力不支,王元调拨后军驰援前阵,然而军令传出之后却久久未得回应。后部兵马多自别处划拨而来,本就不服王元管制,相互之间又少偕同,一时有些混乱,祭遵哪管那么多去,见敌军后阵松动,将令一出,大军一齐杀上。
战场上的西凉兵正杀得眼红,虽见汉军又有兵马冲入战场之中,却未生出一丝怯意,反倒为杀气所激,战意高涨,紧咬牙关斗得愈发卖力,只是这股劲头终究未能持续太久。汉军兵马已全部投入战场之中,可王元后部大军却迟迟未能跟上前来,交战中的西凉兵越来越觉得不大对劲儿,回身望去,竟发觉后面士卒还在不紧不慢排整序列,浑不将前线拼死苦斗放在眼里,愤恨之中,熊熊的战意渐渐弥散,既然王元如此不在乎将士伤亡,那又何苦白白替此人送命?失望之中,已有不少人开始向后撤去,而更多的人受这影响纷纷退出厮杀。一人退百人退,西凉兵已然被汉军彻底倾轧过来。初时还有人吆喝着自觉上前断后且战且退,到后来,相助阻敌的士卒越来越少,也便无人再做这冤大头,替他人去做挡箭牌,随手一丢兵刃转身向后狂奔。汉军见状,士气高涨,高呼敌军已败,你追我赶驱杀败兵。
从战事胶着到全线溃败几乎发生在一瞬之间,王元正在催促兵马上前助战,却发现前面已然为汉军击溃,恼怒之中下了死令,退后之人立斩不赦,威逼士卒上前迎敌。然而王元来陇坁十数日间,一直未能妥善处理各部之间关系,也未能得全军将士拥戴,此时斩杀士卒非但未能震慑全军树立威信,反倒适得其反,激得后军各营临阵哗变,舍下王元不管各自退去。
王元一下子傻了眼,方才调集兵马时后军本就有些混乱,此时再被争相后退的士卒一搅,阵脚愈发杂乱无章,兵败如山倒,此种情形如何还能阻挡得住气势汹汹的汉军?趁着还未陷入争斗之中,王元慌忙鸣金退兵。祭遵瞧见王元溃败,如何会放过此等良机,催动兵马追杀的愈发急迫。王元越跑越慌,汉兵离得如此近,哪还敢回守大营,连陇坁一并遗弃给汉军,仓皇逃入陇道之中。
祭遵追杀一阵,见王元退入陇道,一时有些警觉。穷寇莫追,虽说汉军得一时之利,可陇道并不比蜀道好走多少,祭遵远来凉州,对此路径也并不熟稔,若轻易追杀进去,唯恐中了王元奸计,遂传令全军暂止追击,遣斥候一探究竟。恰在此时,盖延、耿弇众将也已领军来至陇坁。有了大军殿后,祭遵多了不少底气,与盖延众将稍加商议,都觉还当乘胜追击一举剿灭王元才好兵进天水。遂仍以祭遵为先,六万汉军徐徐开入狭长的陇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