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隗嚣与汉绝交而归顺蜀地以来,公孙述一直便欲将陇右打造成益州屏障,多次遣兵往天水助战。可隗嚣非但未能借此翻身击退汉军,反倒屡战屡败,彻底丢了陇右,更让李育、田弇所领蜀军损兵折将进退不得。就当汉军攻破陇右的消息传入成都之时,蜀地闻之惶恐人心浮动,害得公孙述为了安抚吏民之心当真费劲心思。
成都外有一秦时旧仓,自王莽以来便一直空置,公孙述称帝时改称白帝仓。益州连年征战粮草消耗甚巨,此仓虽临近京师,却并无颗粒储藏。公孙述自作谣言,使人传于街巷,言白帝仓忽而陷落,米谷喷涌自出堆积如山。百姓官吏闻听此言,啧啧称奇,空巷而出往白帝仓一观,却发现哪里有什么异状。正当众人大惑不解之时,公孙述戛然而至,煞有其事问于众人:“朕闻听白帝仓竟凭空生谷,可有此事乎?”众人皆曰:“无。”公孙述义正言辞告诫吏民:“前有人言隗王兵败、陇右失陷,亦如白帝仓出谷之事,皆乃讹言而已,全无可信之理!”
白帝如此一说,也不论真假,蜀地官民心中好歹安稳下来,可公孙述却当真不敢再把筹码尽数压在隗嚣一人身上,否则一旦隗嚣败北,蜀地再也无从抵挡汉军了。数年前,汉帝刚刚讨灭青徐,尚未兵进凉州之时,有骑都尉荆邯曾谏言公孙述:“兵者,乃帝王之大器,古今所不能废。秦失其鹿,群雄并起,高祖无立锥之地起于行伍之中,虽得先入关中,却未能如约得封秦王,反为项王所贬,遣入蜀地。高祖躬身奋击,兵败身困者数矣,然军败之后复收其众,愈败愈战,终以区区蜀地得占锦绣江山,此乃何也?以奋死之心向前而成功,以自满自足而停滞则必亡也!隗嚣际遇使然,得据陇右,兵强马壮闻名于山东。更始政乱四方瓦解,隗嚣不趁机推危乘胜以争天命,反欲退为西伯之事,偃旗息鼓屈身侍汉,令汉帝全无西顾之忧而专心东伐,终有四分天下得占其三。如今中原大定,若汉帝再得陇右,则天下之土九分有其八也。陛下占益州之地,内奉万乘之尊,外给三军之需,百姓愁困不堪重负,将有王莽自溃之变。以臣思计,当趁天下尚未绝定之时,豪杰尚可招诱,发举国精兵,令田戎据江陵,临江南之会,侍巫山之固,筑磊坚守,传檄吴、楚,进讨荆襄,再令延岑北出汉中,克定三辅,招诱隗嚣。如此海内震动,天下可图也!”
初闻此言,公孙述虽觉甚善,可弟弟公孙光、公孙恢及蜀人吴柱等人,或是惧怕延岑、田戎这些外乡人争权,又或是真为了国家着想,皆言不可以空国之兵征战千里之外,将成败系于一举之中。公孙述勉强力排众议,使田戎引任满袭击夷陵,却为岑彭所败,再使延岑领兵偷取西城,又为李通所挫。公孙述失望之中只得暂罢荆邯之计。可如今时隔三年,隗嚣果如荆邯所言那般一败涂地,若再不思进取之意,只怕自己必然重蹈隗嚣覆辙。然而天水依然回天乏术,于其再遣兵马去填隗嚣那个无底洞,倒不如别寻他法。趁着汉军大兵集于陇右,荆襄远不如前些年稳固,再次集结重兵,顺江而下谋取江南。
公孙述特拜大将任满为大司徒,又以大将程汎为南郡太守,仍由翼江王田戎引路,集结大批兵马转向巫山。如此谋划之下,蜀地各郡兵马向东开进,汉中驻军亦有不少人马转调南方,使得原本屯守南郑的十数万大军仅存三四万之众,分守河池、下辩,以护南郑不失。这般一来,汉中兵力也是捉襟见肘,实在无心分拨兵马去救西城。
然而数月过去后,本不被公孙述看好的隗嚣,竟然坚守西城而不败,当真让公孙述有些意外,对陇右失去的信心重新树立起来。更何况对荆州的谋划远未成熟,蜀地道路艰险,各处兵马集结巫山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粮草运送更是千难万险。唯有万事俱备方能一击得手,避免再如上次那般东征夷陵无功而返。时间对于公孙述来说异常宝贵,既然隗嚣尚能支应一时,倒不如再助他一臂之力,至少将汉军继续拖在西城数月,也好为图谋荆襄争取时间。有了这样的考虑,公孙述终于一改对周宗、王元、行巡的冷漠,应允借兵救援隗嚣之事。
周宗、王元、行巡在汉中苦苦等了数月,总算等来白帝旨意,千恩万谢拜过公孙述使者,火急火燎便去与侯丹交接兵马。可到了军营,周宗三将一下子傻了眼。白帝借兵不假,却仅有区区五千步卒而已。得闻兵马数目,三人心情一下子从激动之中跌落谷底。天水、陇右已尽为汉军所得,且不论天水有来歙、冯异、马成诸将两万余众,上邽有耿弇、盖延万余精兵,仅在西城就有吴汉、岑彭数万大军。虽说三将留于汉中数月,对陇右近来战况并不熟知,可略阳战败之后,隗嚣树倒猢狲散,各县纷纷归降汉帝,此时隗嚣还能剩下多少本钱,周宗三人还是心中有数。汉陇两军实力相差悬殊,公孙述却仅以五千步卒相救,未免太过儿戏。以这点人马,莫说击败吴汉、岑彭大军,能否冲破汉军阻截,杀入城中与隗嚣相见都是未知之数。
周宗三将大眼瞪小眼呆若木鸡,引五千蜀兵去救西城,无异于羊入虎口。可西城已被汉军围攻数月,还不知能坚持多少时日。隗王翘首以盼,苦苦等待周宗众将救兵,早去一日便多一分希望,纵然万劫不复,与隗王同赴黄泉,也算不负君臣一场了。
三将叹息一声,翻身上马,统领五千蜀兵向西城迅速奔去。
此时的西城战场已是一片死寂的绝望之地。
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也不管是陇兵还是汉卒,无尽的绝望已是两军共同的语言。陇兵死守城池数月,万余兵马所存不足一半。杨广已经殉国,虽然在他苦心经营之下,足足挡住汉军这么长时间,可城中军粮早已绝尽,便是百姓积蓄亦被陇兵抢掠干净。此刻的西城再也寻不出一粒粮食,树皮草根充作三餐也不过支应了月余,甚至老鼠飞鸟都已难寻踪迹。城头战死的将士初时还被运走安葬,到后来被抬走后便不知去向。守军将士心照不宣地接过如变戏法一般出现在城头的熏肉,机械地磨动牙齿,将那些猩红的肉块吞入腹中。可即便是这样,饥饿仍然如同一头远古恶兽一般,反复折磨着每一个行尸走肉般的陇兵士卒。
饿红了眼的将士们,初时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腹中传来的阵阵痛楚,到后来,空空的肚肠渐渐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布袋,麻木的再无一丝感觉。有可以充当吃食之物时,便尽数塞入其中,没有东西果腹时,便任其干瘪地悬在腹中。守军有气无力的一次次挡下同样有气无力的汉兵攻势,军情危急时撩不起丝毫焦躁,汉军退去时也激不起半分欢畅。仿若游魂一般早已没了喜怒哀乐,只是机械地执行着隗嚣将令。或在苦苦等候汉中援兵救自己脱困,或在等待攻城的汉兵给自己最后的解脱。
而攻城的汉军亦是同样的绝望。久攻西城不破,葬送了数以万计的士卒性命,粮草中断已久,好不容易盼来河西郡县勒紧腰带结余出的些许粮草,可也是杯水车薪。既要供养天水守军,又要分拨上邽部众,待分入西城时,已然所剩无几。为数不多的粮食中即使添加数倍的所谓的野菜,也供养不了多少时日。汉军自建国以来征讨四方九年有余,还是初次有粮草难以接续的窘境。虽然大司马吴汉、征南大将军岑彭在军中威信甚高,足以镇住军心,可对士卒而言,为国效力说起来简单,以死尽忠也非难事,只是在饿昏了头时,所有的礼义廉耻都成了屁话,终于已有士卒在饥饿之中开始逃散。虽然被擒获归来后,逃兵被斩首警示诸部,也难遏止越来越多的士卒逃亡。唯有那些意志坚定,对吴汉、岑彭崇拜无比的将士,心中一遍遍念叨着大司马无有不破的言语,一遍遍伴着有一声没一声的战鼓,用虚弱不堪的身躯冲击着那看似摇摇欲坠却又难以逾越的西城城防。
将士们疲敝至此,攻城已是在拿血肉性命消磨时光。如此被动之中,岑彭有心以皇帝所留旨意,劝谏大司马吴汉领军暂退。可听到沉静得有些可怕的吴汉从嘴角挤出“杨广已死”四字之后,岑彭还是断了这个念头。汉军付出如此巨大伤亡之后,杨广、王捷先后战死,西城、戎丘只差最后一股劲头。无论是陇兵还是汉兵,都在苦苦等候对方的疏漏,以待给对方最后致命一击。若再此时撤军,便是岑彭都有些不甘心。只能咬紧牙关,亲上阵前,一次次地督促士卒用心攻城。
就在汉军以血肉之躯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西城城墙时,南方忽然现出一支密密麻麻的军队。吴汉被散于远方的警哨惊醒之后,身躯不尤一颤。
初围西城时,吴汉自然对汉中有所防备,毕竟西城已在汉中地界,南郑的侯丹近在身侧,一旦遣兵救援西城,汉军必然首尾难顾。为防此事发生,吴汉分拨数千兵马陈列南境,谨防汉中蜀兵侵袭。可围攻西城数月后,汉中依旧悄无声息,侯丹如同死了一般毫无反应,任凭汉军猛攻隗嚣也没有丝毫异动。吴汉只当隗嚣已是丧家之犬,公孙述已然放弃了争夺陇右之念,而西城战事正急,兵马紧缺,吴汉一时侥幸,也便不再留兵防备汉中,除了数十名碟探紧盯边关动静,其余部众尽皆调来攻城。此时南方忽现大批人马,猜也不用猜便知是何方神圣,汉军疲惫如此又怎是蜀军对手,也不管敌众多寡,唯有尽快撤军而已。
随着尖锐的金鸣之声响彻在城门上空,埋头苦攻的汉兵士卒猛然转醒。待看到越来越近的蜀兵之后,人人皆知战局已经无从转变。无论怎样筋疲力尽,此刻也在求生欲望催动下,生出一股无名的气力,驱动着酸痛的双腿,随着吴汉大纛方向,迅速向东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