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间,十几年过去了,羞涩纯真的初三女生,变成了初具盛名,风华正茂的大本生。
而当年那个咄咄逼人的中年妇女。
也变成了老相毕露,步履蹒跚的老太太。
沧海桑田,人欲横流,没想到,现在二人又神差鬼使的碰到了一起。
“阿姨,阿姨,”不知所措的管玲,语无伦次:“阿姨,我,我,”“不像话!放开!”左老师生气的喝到:“给你作了那么工作,讲了那么道理,打了那么多比喻,都白费功夫啦?
白雪,快给我放开。”
“不放!
小丫头今天不给我赔礼道歉,我就不放。”
老太太紧抿着嘴巴,像没听见似的,开始了唠唠叨叨。左老师趁机对管玲使使眼色,示意她不要慌,然后对胡蝶耳语几句,胡蝶飞快的跑了出去。
“你这个小丫头。
还挺凶哩。
撞了我,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哩?”
有着一个极其美好名字的白雪老太太,不依不饶,根本就不理一边的左馆长,一手紧紧抓着管玲,一手不断捋着自己鬓发。
“现在外面怎么说哩?
说我诈骗,没良心。
和医院沆瀣一气,为‘保证六位数’凑份子哩。不行,这口气,我咽不下。”
有了左馆长的暗示和鼓励,管玲镇静下来。她看得出,一边的左老师左右为难。双手伸了又伸,看样子是上来拉开自己的老伴儿,可到底忍耐住了。
所以。
自己一定要沉住气。
不能让左老师难上加难。
管玲开始认真打量老太太,顿感其白雪的名字,名不虚传,即便现在老了,仍可从她脸廓,眼睛和眉宇之间,寻找得到当年的端庄,秀丽和精明能干……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不要着急;不顺心时暂且忍耐,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到来。心儿憧憬着未来,现在却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逝去了的,将重新变为可爱……
三十年!
弹指一挥间。
我也将变老。
是不是也会变得像现在的白雪?明知别人没有过错,可仍扭住别人不放,是对世俗社会不满的借故渲泄?还是对琐碎生活憎恶的强烈抗议?
“奶奶!”
有人叫着推门进来。
“到处找你,没想到你跑到爷爷办公室来了。走,我们回去。”
管玲扭头看。竟是那个打了自己一拳的大男孩,胡蝶紧跟着他,直给自己递眼色。正怒气冲冲的白雪老太太,见了自己孙儿,转眼就变成了慈祥的长辈。
她一把放了管玲。
转向大男孩。
“乖孙儿,怎么跑到这儿来哩?你妹妹哩?”
“在家,我们都饿了,等你回来煮饭哦。”“哦哦,你看,我完全忘记哩,走走,回家回家,我孙儿孙女儿都饿,盼着我哩。”
转身拉了大男孩往外就走。
刚出门口又站住。
浑身摸摸。
着急而懊恼的嚷嚷到:“糟糕,还没买菜哟,现在怎么办哩?”“阿姨呀,你放心吧。”胡蝶高兴的告诉到:“小保姆早买好了,就等你回家哦。”
白雪老太太走了。
大男孩搀扶着她。
下楼梯时,回头悄悄对管玲笑笑。
“对不起,管姐姐,奶奶一会儿就好的,拜!”“拜!”管玲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胡蝶送她,二个同龄女孩儿一面亲切的说着悄悄话,一面慢吞吞下楼。
管玲这才知道。
可怜的白雪老太太患老年痴呆。
己经好多年。
全靠服用药物和亲人安慰。
幸运的是,左馆麾下的作者群里,有一个年轻女作者的亲舅舅,现在美国硅谷工作,因而结识了好几个世界一流的科学家。
在他们的帮助支持下。
老太太的病情。
得到了很好的医治。
虽说还不能完全痊愈,可比起以前却好了许多。“放心,说不定老太太明天见了你,又会拉着你的手,高兴的上下打量,连声夸你真是个好姑娘哩。”
胡蝶绘声绘色的说着。
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交换了手机号和QQ号后,二女孩儿分了手。
走在被秋热扼着的大街上,管玲神清目爽,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获益匪浅。其实,不用胡蝶的介绍和解释,管玲也知道。
区文化馆的工作人员。
活在体制内。
正是眼下令人羡慕的所谓“公务员”。
不用像别的学姐学妹那样,头悬粱锥刺股的考研、;也不用靠了老爹老娘,四下活动,八方笑脸;自己就能跨入公务员行列,真是幸运。
虽说暂时是合同工。
可现在又哪来正式工作?
即便是考进去的公务员,不一样也顶着各方面的压力,面临着被淘汰下岗的风险?因此,管玲呀,你就别想那么多啦。
幸得有左老师。
努力吧,管玲姑娘。
先解决温饱,然后才是创作……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哦!
第15章纯属偶然
管玲边想边走。
兴致勃勃。
突然站住了。
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眼帘。灼热的太阳下,一个佝偻着腰,双手反向上抠着,背着一个大柜子的力夫,慢腾腾的向前挪动。
一面费力的挪动。
一面沙哑着嗓门儿招呼。
“请让让,请让让。”
后面,跟着个打着花格遮阳伞,佩戴墨镜,穿旗袍的少妇,许是足蹲高跟鞋,少妇苗条的腰身,一扭一扭的,与前面的力夫,形成鲜明的对比。
更好笑的是。
少妇左手臂上挂着个精巧的小包。
右手却拎着根扁担。
扁担梢上的绳子,随着她的走动,也一扭一扭的飘动着。管玲认得,那是老爸的扁担!这么说,那费力向前挪动的力夫,就是老爸了。
管玲加快脚步。
果然。
从前方侧面瞅去。
管玲瞧见柜子的阴影下,老爸那熟悉班白着鬓角的脸廓。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第一次看到曾为包工头,豪情满怀,撸着衣袖的老爸,这样为生活所迫挣钱,管玲仍感到一阵难过。
她想跑过去招呼老爸。
还想替他搭上一把力……
可是,却站在原地不动。
管玲注视着老爸的身影,在太阳和大柜子的阴影下,是那么的无奈,渺小和可怜。慢慢的,老爸背着立柜和太阳挪远了。
管玲一咬自己嘴唇。
又追了上去。
那拎着的扁担的少妇。
大约是对勒手的扁担极端不舒服?也可能是对路人嘲讽的眼光感到气愤?这时的她急走几步,喊住了老爸。
管玲在街这边看得清楚。
老爸停下。
费力的把大柜子抵在电线杆上,偏着头在问什么。
少妇没回答,只是踮起脚尖,把扁担放进立柜,再关上柜门,不耐烦的向前挥挥手,老爸便又费力向前挪动,挪动……
管玲掏出手机瞅瞅。
下午四点多。
正是秋阳正盛,紫外线最强烈之时。
管玲想,如果老爸这时能歇歇气,喝瓶冰镇可乐,吃枝豆沙冰糕,该多好!可是,我能过去要他歇歇吗?在儿女面前极要面子的老爸,他同意不?
瞧少妇不耐烦模样。
她要不高兴。
老爸会更难堪。
秋光万里,行人如织,车声,话声,喧嚷声,声声入耳;人海中,老爸茕茕孑立,负重前行,人们厌恶而皱眉的避让着,回视着。
这时。
老爸一个趔趄。
柜子碰着了一对知识份子模样的老年夫妇。
声音隔街传来,清晰可闻。“哎哟,你这人是怎么搞的?”“对不起,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哦没什么没什么,力夫,这么大的太阳,你也辛苦,你走吧。”
“谢谢,老师。
真对不起!
要,要不要,”
“我说了,没什么,你走吧。”说着说着,老夫妻越过斑马线,走了过来,边说边擦过管玲身边:“真不知城管是怎么管的?好端端一个城市,容让这些下力人到处乱窜,有妨观瞻。”
“就是!
我每每瞅着这些力夫就害怕。
一个个鬼魂般四下游荡。
白天还好些,到了夜晚鬼知道在做什么?我看呀,城里的盗窃啊流氓啊抢劫啊什么的,都与他们有关。”“嗬嗬,有点偏颇了吧?不过,事出有因嘛。”
管玲瞅着老夫妻的背影。
忽然笑了。
为自己和其它搞创作的专业或业余作者而笑。
一抓起鼠标,习惯成自然构思着情节,脑子里涌现着这类描写的经典格式化,什么“农民工撑起了城市大半个天,城市因此感谢他们。”
“农民工代表着自强不息,尊严和人格。”
“要把农民工当作自己的亲人。
为他们解决实际困难。”云云。
实际上,没有谁会给予农民工,真正的同情和赞扬,在人们心里,农民工永远只是贬义词。那些表面上动听激越的颂扬之语,不过只是应景之作和完成任务的公式语句而己……
想到这儿。
管玲摇遥头。
莫说别人,就说自己吧。
如果老爸没有横遭变故,现在是春风满面坐在宝马车里,自己一定不会这样惆怅与难受,人啊人!“哎,这不是老管吗?放下放下,快放下。”
管玲望过去。
不由得心一沉。
老爸被一个拎公文包的中年男叫住。
正颤巍巍的把大柜子,费力的抵靠在又一根电线杆上。管玲别着脸庞,快步跑了过去。老爸当然没看到隐身在路人后的女儿,而是把柜子费力的放好。
先一把扯下颈脖子上的毛巾。
擦着自己额上,脸上和颈项上的汗珠。
然后,有些狼狈的瞅着那中年男。
“佤,佤主任,下班啦?”中年男叩叩大柜子:“这是谁的?我记得学校没有这种大衣柜。”“我的,你是干什么的?”少妇上前一步,挑战式的睃睃他。
“关你什么事儿?”
中年男皱皱眉。
“我不能不管,这力夫是我们学校的。”
少妇不干了,双手一叉腰,杏眼圆睁:“又怎么样?人家下力人靠汗水找钱,又不是贪赃枉法,你这不是多事儿?”
“不是。
姑娘。
唉,听我解释。
学校和他们订得有合同,不能在上班时间,擅自到大街上搅活儿。”中年男瞪瞪老爸:“合同上是不是这样写的?”
老爸点头。
又低声到。
“佤主任。
主要是送了车后,我看学校今下午没别的事情了,想想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违了纪。”中年男阴沉沉的打量打量老爸,阴恻恻的笑着。
“合同上可没有这一条。
该闲着就闲着。
严禁工作时间从事第二职业,找外水捞钱。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假公济私,偷奸耍滑,改革开放?我看是越改越坏,越改越差,还不如回到过去吃大锅饭的平均主义时代?”
“唉。
佤主任。
我知道错了,您看,是不是您老?”
中年男轻蔑的歪歪嘴巴,朝向少妇:“听明白了吧?不是不关我的事儿,而是大大关我的事儿。行了,”一偏头,对着老爸喝到。
“还不快扔了回学校。
真想违约?
真想被罚款除名?”
躲藏在人群中的管玲,看到一脸汗珠的老爸,瞧瞧中年男,又瞅瞅少妇,十分为难,不由得暗暗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她当然知道。
经过朋友的牵线帮忙。
老爸现在一所小学校里当杂工,生活和收入相对稳定。
如果离开学校,又得回到街头,不但要在风中雨里搅活儿,还得面对其他力夫穷哥们的无情竞争。这个中年男,老爸称他“佤主任”,想必就是那小学校的领导?
一个小学校的主任。
是个多大的官儿?
管玲不清楚。
只记得大学里的一个什么主任,权力是很大的。自己读的那个中文系系主任,就管着学生的评级,奖学金,毕业考试和评语等等。
学生们都暗暗称他“黄世仁”。
哎呀。
老爸如果不听这个佤主任的招呼,后果一定很严重。
可是,还没给人家背到家,就扔在大街上,这也不行啊……“管理,我最后一次问你,扔是不扔?”“佤主任,您老看,这接了话儿,还没背到人家家里,就,这不好吧?”
围观的人群。
有人打抱不平。
“力夫也要讲职业道德,扔在半途算哪回事儿?”
有人幸灾乐祸:“扔了扔了,不扔,让主人加钱,至少翻倍儿才行。”中年男脸色铁青,狠狠的剜老爸一眼,挤出人群,扬长而去。
老爸踮起脚尖看着他。
可怜兮兮的喊着。
“哎,唉,佤主任,佤主任。”
中年男没有回头。老爸抹一把额上的汗珠,狠狠向下一摔,地上飘起一缕气雾,抓住仍抵在电线杆上的大柜子,腰一弯,双手抠住了柜顶。
“姑娘,我们走。”
柜子向上一耸,离开了地面。
慢腾腾的向前挪动。
管玲则下意识的拉着距离,跟着老爸,脑子空荡荡的,就想着如何能让老爸轻松一点?大约半点钟后,在前面领路的少妇停下,对路旁一间装饰得很时髦的店铺,点点头。
“到啦。
搬进去吧。”
管玲远远瞧去。
还没正式营业的店铺很大,几大排玻璃柜台闪闪发亮,墙上挂着一大块电子显牌,一个工人正在调试,牌上的霓虹灯不时翻腾着“千足金,时价:”“粕金,时价:”“店庆优惠,”云云。
少妇拉开一边的冰箱。
拿出瓶冰水递过老爸。
老爸接了。
扭开瓶盖一仰头,然后一手接过少妇给的力资。可他看看,又还给对方,少妇不接在说着什么。双方推来推去,少妇最后换了一张。
老爸接过看看。
点点头。
朝对方扬扬手,走了出来。
管玲这才慢慢迎上去:“爸!”“小玲,这么热,你在这儿干什么?”老爸奇怪的看着女儿,瞅瞅管玲手里的小拎包:“哦,找同学玩了来?”
向后瞧瞧。
拉着女儿退到树荫下。
扯下颈肚子上的毛巾,要替女儿擦汗。
可想想,却只捏在自己手中:“该放学了吧,该去学校看看你弟弟。”“爸,小弟很好,你放心。”管玲柔柔儿回答,看看蔚蓝高远的天空。
“天太热,你也回家了吧。
活儿掉了活儿在。
哪里干得完哦?”
老爸微笑着摇摇头,忽然说:“你等等!”快步走到一边的冷饮店,买了一盒雪糕回来,塞在女儿手中:“天太热,吃吧。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雪糕的。”
管玲接过。
手却忍不住一抖。
这种“中原红大”冰激凌,是雪糕品牌。
市场价格很贵,确是自己曾很喜欢吃的雪糕。可那是从前。“爸,瞧这枝一离开冰柜就开化。”管玲说:“”我去换一只。”
对方很不高兴。
勉强给换了一支十分便宜的。
管玲拿回来,非要老爸先咬上一大口。
老爸不愿意,管玲就撒娇到:“爸,你不吃,我也不吃,就让它化掉算了。”老爸知道女儿是在有意赌气,便笑着凑过嘴去,咬了一口。
于是。
站在大街上的树荫下。
父女俩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惊奇的扫视着……
管玲边品着雪糕,边讲把自己刚才到区文化馆的事儿,没注意老爸的脸色,竟然阴霾下来。“爸,刚才我都看见了。”
管玲气愤的说。
“那个佤主任真坏。
去告他。”
“唉小玲,人家也有难处么。”老爸摇摇头:“看到不管,失职哟,不怪他,只怪自己运气不好,被他发现了。”
“合同工干不成了。
就先在家里先歇歇。”
管玲大气的瞧瞧老爸。
“我进了文化馆,好歹每月也有二千多元,大家节约点,也够了。”“傻孩子,说什么傻话?”老爸扬扬眉梢,拍拍自己衣兜。
“学校不要。
我就自己干。
大不了辛苦一点。
只要勤快,老天饿不死睁眼人。再说,那个坏蛋也有了点眉目,保不定明天就抓到了呢。小玲你看,刚才一趟,就挣了一百五。
那老板娘硬要塞给我二大张。
说不用补了。
笑话,我管理好歹也当过老板,能白要她的么?呶,还有这个,”
掏出张名片递给女儿:“说是有她的亲笔签名,持这片购物全打九折优惠,女孩儿家家的,你或许用得着。”管玲接过瞧瞧,顺手揣进自己的小拎包。
不听女儿一起回家的要求。
老爸看看天空。
又拎起了扁担。
“秋天啦,天色越来越黑得早啦,抓紧点,还能搅活儿,你回家吧小玲,我还转转。”走二步,又回头:“小玲,不要再跟在我后面哦。
其时。
刚才我早看到了你。
先在街对面跟着我走。
后又过街,躲躲闪闪的跟我后面。我知道,老爸这个样子,让你很没面子,就不要再跟着我。”一拎扁担,快步离开了树荫。
管玲瞧着老爸消失在人群里。
慢腾腾转身。
顺着大街往回走。
嘎!随着红绿灯亮起,川流不息的车海突然凝固,一片踩着刹车马达的低鸣,掠过管玲,飞向远方。想着自己心事儿的管玲,眼睛不动了。
这么巧?
紧挨着自己身边的一辆小车窗里。
朱朱正和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说着什么?
管玲定睛再看看,确是朱朱呢,穿着大方的朱朱,鬓发婉约,额际丰润,眼睛发亮,频频的与天使般的小姑娘,说笑着,推掇着,还相互刮刮对方的鼻梁……
自己和罗歆都知道。
古典朱朱最怕和最讨厌的。
就是汽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