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察赶到的时候，于前脸色白得如纸，下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得渗出了大块血迹，他们赶紧把她送进了医院。经过医生奋力的抢救，不知怎地，于前竟奇迹般地保住了胎儿。
她清醒之后，万念俱灰，拒绝着医生的治疗，一心求死。她几次拔掉注射的针头，几次挪到窗口试图下跳，几次以头撞墙，但都被及时发现，抢救了过来。
这样子的几番折腾之后，她的身子更加虚弱，满身伤痕，头发开始大把地掉。
有一个晚上，护士最后一圈巡视也已经过了，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口漏进来的清清白白的月亮，又想起自己荒诞、悲凉又不被同情的半生，不知该以什么理由，继续这场无望的生命。就在这时，腹中有一阵胎动，强有力地，不依不挠地，仿佛在给她以警告。于前忽然醒悟了，她的生命不只是个人的，还有一条更重要更茁壮的生命在等着她来延续，来扶持，来养育。
然后，她决定了，无论如何，她要生下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把自己对这世间人的所有爱，都给他（她），给他（她）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和最好的爱。
从那天起，她开始配合治疗以及锻炼，又因为年轻，身体很快就痊愈了。只是额头上永远地留下了丑陋的伤疤，象盘结的蜈蚣一样诏示着某些恶毒的事件。
于前在出院的前一天，去看同在一个医院的李谨。那是外科的住院部，于前走进去的时候，一大群人正围在他的病床前，嘘寒问暖，花篮水果摆得熙熙攘攘。听到脚步声，李谨从那一堆人里探出目光来，一见是她，立即别开了脸。
有人猜到了是于前。然后他的父母开始大叫着扑上来，扯着她的衣服，扇了她两个耳刮子。“你这个狐狸精，天下那么多男人，干嘛偏偏来勾引我儿子呀！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你心里高兴了？”
“****，给我滚，我们不想看到你！人得有些知耻之心。”
于前木在当地，一动不动，只喃喃着：“对不起，阿姨，对不起，伯父，对不起……”
出院的那天，于前走出医院，发现居然已经到深秋了。路边的法国梧桐早已经落了一地的黄叶，风一卷过来，她的单衣早已不胜寒冷，她抱紧自己的胳膊，穿过半个城，慢慢走回原来的公寓。
公寓锁居然没有换！她用钥匙顺利地打开门，里面狼藉一团，衣服随意扔在地上，笔记本电脑，几枚钻戒与银行卡全不翼而飞。她翻遍了所有的柜橱箱屉，只找到几百块零钱，于前坐在地上，满心堵塞。她又恢复了一无所有，一如那个冬天初来N城的时候。
那个晚上，派出所根本没有刁难邹超，只弄了两个同案的男人进去呆了一夜，一夜之后，也安然无恙地被放出来了。钱能通神，他在这个城市里只手通天。他派人调查她，得知真相后，极其轻松地毁了她的一切。
于前捡了几件衣裳，扔在一个皮箱里。然后，打开窗户，城市夜晚的霓虹一点点亮起来，远方的江上，有艘大船由远而近，分花错浪，最终温顺地泊在港中。
于前忽然落下泪来，她疯狂地想念起远在村子里的父亲母亲，她想在他们的怀里痛快地哭一场，想对他们说：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她之于这座城市，终究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于前下楼，到网吧上网，给李谨写了最后一封信。
李谨：
看到此信时，想必你的身体也痊愈了。恭喜出院！
一切都过去了，虽然许多的东西将永远留下来，在我的余年末日里。
至于你，我有太多太多话想说，但又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的能力。然而，你要记住，你曾经给过我最真实的幸福！
最后，墨守成规地道一声：保重！
保重吧，我曾经的爱人！
她摸了摸微凸的肚子，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和他的全部联系，只有肚子里那个未知的小生命了。不过，他确是让她欢娱过的，盼望过的，等待过的，痛苦过的。因此，也足够留恋的资本了。
当于前提着沉重的行李回到村庄的时候，她迎来预料之中的恶言恶语。
“被男人玩大了肚子，哈！”
“唉，做那种事，肚子大了哪还能干？打胎打得太多，也是不行的。”
“怕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呢！”
“你们看到没？她脑门上还有一块大疤呢，大概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打的……”
于前对这些流言心惊胆颤，她几乎闭门不出，在老家的门前开了一畦地，种一点小瓜果，她并不需借以度日，只是为了让自己有所依托，不至于成日在流言里煎熬，不得安宁。
母亲在姐姐家，伺候姐姐坐月子，她曾经打来电话，让于前也过去，互相有个照料。她拒绝了，她不希望见到任何人，她觉得所谓的关心，都是以关心之名进行的强行干涉。对于失意者而言，这都是要命的，像变相的刀子，横七竖八地插在她的心尖上。
女伴们听说于前回来，邀她去聚，都婉拒了。故人相聚总像变相的炫耀，有钱的炫钱，有权的炫权，有人的炫人。她既没钱，又没权，又没人，自然不愿意去自取其侮。
于前在家里窝了一个冬天，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孩子就分娩了。
初春的清早，她卸下满身重担，从疼痛之中缓过神来，听到响亮的婴儿哭声。那是一个六斤重的女娃，有一张红通通皱巴巴的脸，浑身带着羊水的腥气。但她一见，立即涌上一种新为人母的幸福和满足。
“来，宝贝，给我抱抱！”
护士直抻抻地托着孩子，怕脏似地，把正在大哭的婴儿递到她手里。孩子奇迹般停下哭声，然而，于前的泪却涌了出来。“孩子，上天看妈妈太苦，就派你下来了，以后，我们相依为命。你就叫‘依娘’，好不好？”
依娘正俯在于前饱胀的乳房上吸吮，腮帮子起起伏伏，对于前的建议丝毫没有意见。
于前的生产的时候，没有任何亲人来探看，姐姐也打了一个照面也就走了。只有母亲悉心地照顾着她。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忍受着街上人的冷言冷语，毫无怨言地做着一滩事，烧火暖水，洗尿片，帮于前洗血衣，还要变着法儿炖滋补食物。于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待到一周后，便艰难地从床上站起来，去帮母亲拾掇。
她沿着墙壁摸索，动作迟滞笨拙地扫地，或者煮饭，拾拾拣拣。有一次，竹篙上晾着的尿片有一块掉下来了，她挪着自己笨重的身体，缓缓走下台阶，试图弯下腰去捡拾，却是不能够，如是再三，还是不行，站在那寥峭的春风里簌簌地落泪。
一转眼，已经是早春四月。
这天，母亲去了溪边洗衣裳，于前在屋子里的木杌上坐着，一抬头，便看到大片阳光从清宁的窗口里透进来，在屋子里投下菱形的亮色方块。
她微笑起来，抱着依娘走到院里。
院边的桃树，正开着满树的繁花，金黄的油菜花已经铺满了田野，天空中有大朵大朵的白云象轻羽般游移。
“哦，依娘，春天来了。你看，阳光出来了，桃花也开了，云朵也来了！”于前喃喃地对着怀里的女儿轻呼。
多好的天气啊，这样美，像神写给大地的情书。等依娘再长大些，她就带她去原野放风筝。
她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依娘才刚刚开始，在她幼时沐浴过的阳光里，开始她的成长，在她幼时体恤过的微风里，开始她的人生。
她只希望，她们相同的开始，有着不同的结局。为这，她会竭尽全力。
此时，依娘安祥的小脸正沐着金滟滟的阳光，仿佛圣婴般明亮。不远处的小路上，母亲正提着一只满载着尿片的篮子，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在于前的沉思中、在依娘的目光里，也在她自己的人生末梢上，缓缓地走着。迟开的海棠在她头上张开粉色的花蕊，白蝴蝶在天空里缭绕着，飞过菜圃深处的草地，去往田野边那片初绽的紫云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