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拔开树叶往下看了看，原来是铁梅帮的几个人，她们是五年级的，个个牛高马大，长得也不太好看。赵三看到是她们，不太想去，正准备说要回家煮饭，忽然看到九妹也在里头，于是哧地一下溜了下来。
“九妹，她们要去哪，去玩什么？”赵三一边走，一边捉住九妹的手，低声问她。
“我也不晓得。”
6
那是1979年的春天，县剧团在各个小镇巡演，表演时兴或不再时兴的样板戏。这个边远小镇也获得了这个艺术的福利，那天晚上，镇礼堂人山人海，挤得都人都快架起来了，用赵三她娘的话说，“肯定有个把姑娘被挤怀孕了”。有一场戏是《红灯记》，演铁梅的女演员一亮相，全场就静了下来，那戏子实在是漂亮极了，粉脸团团，身材袅娜像杨柳，声音又嫩又脆，把个李铁梅演得百媚千娇。
但小镇女人喜欢。剧团离开后，铁梅风呼呼地刮了起来，女孩们动不动就找出父亲的皮带，勒在腰间，比着丁字脚，一手卡腰，一手高扬，然后一拧身一横眼，对着镜子娇滴滴地唱，“我家滴表叔……”
天堂镇小学七个最叛逆的女孩就在这时候结拜了，她们在学校的后山上，用一把小刀割破自己的食指，每人挤一滴血，和着碗里的清水喝掉。然后对天拜了七拜，双手合十，指着天赌咒发誓说：“我们七人结成姐妹，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们用“铁梅”这个正时兴的名字来命名她们的帮派。可惜，铁梅的声名好，铁梅帮的声名却不好，一来因为她们偷东西，二来因为不要脸，八婶说，“那帮丫头片子，没一点羞耻心，那天我去河滩上打猪草，打着打着，就打到河那边去了，哎哟喂，那几个人一件衣服都不穿，还跑来跑去，笑得嘻里哈啦的，不要脸，太不要脸了，整整跑了三个多钟头啊，看得我都不好意思……”
此时，赵三和九妹跟着她们在山路上走着，赵三不说话，她们也不说话，气氛有点诡异，赵三的心里越来越紧张，咦，这个小水库，这个坟山和大榕树，这一片美人蕉，这片趾高气昂的枞树林……这不是去地窖的路吗？对，就是去地窖，可是那里只有我们仨知道呀？难道九妹告密？此时九妹正好侧过脸，也满脸狐疑地看着赵三。不像是九妹，那肯定是阿花，这个****的，以后再也不跟她玩了。
果然是地窖。她们在地窖口前停了下来，说，“到了！”然后几个虎虎生威的身体瞬间围住了赵三和九妹，成了一堵人形围墙。她们都比赵三高一头，赵三的脸正好对着她们呼之欲出的胸，一股乳腺发育时特有的乳酸味四处漫溢。
赵三说：“你们怎么知道这里的？”
没有人回答她。一个长头发的壮女孩走到赵三和九妹面前，说：“把裤子脱下来。”
赵三一阵发懵，壮女孩又重复了一次命令，这回她听清了，向后退了一步，扯紧了裤带，“你们要干嘛？”
有人把她往前推搡了一把，扇了她两个大耳光，又有人背上狠狠踢了几脚，赵三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脸，犹犹疑疑地脱掉衣服。
“躺到地窖里去！”壮女孩又命令着，人群中有人在窃窃地笑。
赵三不动，她把脱下来的衣服拿在手上，遮掩着自己，一只手把它夺了过去。她看到无比羞耻的自己，就像烧伤痊愈后光秃秃的疤痕。她觉得无比恶心。
“赵三，你爬到九妹身上去。”她继续发出命令，她每发出一个命令，就有人应声笑起来。
九妹瑟瑟发抖，忽然哇地一声，开始哭，一边抱着自己的胳膊一边抽搐般颤抖。赵三没有动弹。七八只手又探了过来，有人拧她，有人掐她，有人搬她。在这一阵喧闹里，她们的笑声越来越大，她们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赵三嗅到更猛烈的乳酸气。
赵三被搬了上去，她感受到九妹那种可耻的温热，然而羞辱还没有完。壮女孩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根树枝，“放到里面去！”
所有的挣扎都没有任何作用。赵三能感觉到，再反抗，只能增加她们的刺激感。她开始听从。她能感受到那根柴棍的不洁和尖刺，感受到了它的粗糙——她们甚至都没有剥掉棍子上的枯皮。九妹的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往两侧漫溢，她的头发也变得湿润黏糊，发出腥咸的气息。赵三觉得她娘哭起来的样子很丑，九妹哭的样子也很丑，赵三一向都不喜欢哭，她觉得哭比屈辱本身更难忍受。
“快动，给我动！”
“赵三这个贱货，还这么不听话，给我打！”
“对，打，往死里打！”
一块石头砸到了赵三身上，她感到脊背上噔地一下遭了重重地锤击，然后是绵长的、剧烈的闷疼，“快动，再不动用这块了。”壮女孩举着一个脑袋大小的灰石块，石块有棱有角，足以致人以死地。
赵三咬着牙齿，咬得牙床动荡，她觉得那些牙齿一个个都快碎了。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大腿流了下来，她感到撕裂般的尖锐的疼痛。九妹厉声叫起来，“好痛啊，赵三，你妈个逼，哇哇哇……”叫完继续哭。
在九妹凄惨的哭声里，赵三觉得有一些珍贵而美好的东西，从此永远地从她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它们一去不复返，和昨天的阳光一样。天色越来越黑，晚风开始呼啸，观音山在昏昧的光线里变得阴影憧憧。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个好孩子了，再也不值钱了，她变得又贱又脏，就像垃圾一样。对，就像垃圾。
一种施虐所致的快感，使铁梅帮的人笑得近乎一种癫狂。“哈哈哈，真他妈恶心，就跟两头猪一样！”
“就是，真是现世呀，唉，现在要是有照相机拍下来就好了。”
赵三想，总有一天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太阳落下去了，铁梅帮的人准备回家。“你要是敢告诉大人，我就打死你。”然后她们轮番走上来，踢了赵三和九妹各一脚，往她们****的脊背上啐了一口痰，然后相互挽着手，快活地、劈里扑鲁地下了山。
赵三在地窖外的一丛荆棘里找到了自己的裤子，她慢慢地穿了上去，春天的夜晚依然寒气袭人，一群像墨点一样的黑乌鸦在山岗上盘旋，发出又凄厉又响亮的叫声，后来天空越来越黑，好像这几滴墨点渐渐洇散了一样。她感到自己的头嗡嗡作响，背脊上有一张带着尖牙齿的嘴正在撕咬着她，而下身刺疼。
“赵三，你流血了。”
“九妹，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她们在地窖里坐了很久，九妹抽抽答答继续哭，“观音不是保佑我们的吗？那为什么观音山不保佑？”
赵三的小脸上，却一点眼泪也没有，她眼神幽深，充满九妹不懂的讳莫如深的内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们互相搀扶着回家。镇子里一片漆黑，人们都已经在夜的厚棉絮里做着安妥黑甜的梦，谁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天堂镇有两个女孩的命运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1979年发生了很多大事，越战爆发又结束，改革开放开始，圣卢西亚独立，沙阿政府倒台，霍梅尼宣布伊朗******共和国成立，撒切尔夫人成为第一位英国女首相……但这些对于这个赣西北的小镇女孩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甚至隔壁五爷因为用半导体收听台湾的音乐频道而被当成收听敌台广播的叛国贼抓了起来，后来判了十年有期徒刑的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1979年发生的最大的事件，就是她和九妹被铁梅帮的人逼着干了一件龌龊至极的事情，这件事对于她的整个一生来说，起着转折性的意义，它充满不堪回首的黑暗和罪恶，成为她灰黯一生的序曲。
但赵三谁也没有说，她在事件之后的某一个下午，在屋后的山上找到了一颗桃树，在上面用小刀刻了四个深切的小字：我要报仇。
1999年，铁梅帮里那个头发很长的壮女孩死了，死于艾滋病，她被90年代的****大潮席卷，也被大潮中裹挟的艾滋病毒吞噬。听到消息的那天，赵三很轻松，笑着拉朋友出去喝酒，说，“今天我心情好，大家尽情喝，我请客”。
7
阿花不是叛徒，九妹也不是。所有人都保守了秘密，但是所有人又都出卖自己——铁梅帮的人早就盯上了她们，因为赵三她们每次爬山前，总是带着一种神神秘秘的笑容，这点神神秘秘的笑容让她们无比好奇，于是偷偷地跟了过去……
观音山事件过去以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赵三的灾难没有终止。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赵三的报复，还是罪恶找到了猎物都不会轻易放手，铁梅帮的人继续变着法儿伤害赵三。她们首先在学校的厕所、围墙、教室的隐秘但又不那么隐秘的角落里，写满关于赵三的XX体。只要你在天堂镇小学顺便哪儿一停，就能看到赵三的名字蜷曲在你目光所及的某个肮脏的角落。
铁梅帮还造赵三的谣，各种谣，是的，她们就是要把她变成全世界最讨人厌的东西，要把她的名字变成一个脏兮兮的形容词，谁要是说出“赵三”两个字，都觉得嘴巴发臭。那段时间，铁梅帮前所未有地忙，她们忙着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赵三偷东西，赵三有狐骚，赵三半年不洗澡，赵三有疥疮，赵三上课的时候夹腿自慰，还有一条：赵三已经和男人睡过觉了。
最后的谣造得很有水平，倘若以后赵三被发现不是处女，人们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只以为是验证了传言，而不会相信赵三忍无可忍的辩白，把铁梅帮的人当作罪魁祸首。
最后如铁梅帮的人所愿，赵三在天堂镇变得人尽皆知。很长一段时间，天堂镇的父母教训自家小孩的时候，多了一句口头禅：“你再这样下去，就跟赵三一个样了。”
九妹和阿花，也开始逐渐远离她。这个远离的过程是相互的，九妹和阿花开始是因为铁梅帮的人威胁，但当谣言越来越多，多到众口一词时，她们也开始迷惑，也许赵三真是个坏女孩，于是也主动加入隔绝和疏离她的大队伍。
而赵三，因为这些事情，对女生充满失望。她讨厌透了女生，讨厌铁梅帮的恶毒蛮横，也讨厌九妹和阿花的软弱无力。她自绝于人群，独来独往，不再说话。谁也不知道赵三在想什么。
赵三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窖，九妹和阿花当然也没有。
有一天晚上，赵二、赵三她爹、她娘都整整齐齐地坐在桌边，又庄严又肃穆，像是进行一种宗教仪式。
“你在外面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她爹忽然大吼一声。
赵三低着头，动了动嘴，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她爸抽出皮带，抓着她的辫子把她从凳子上拖到地上，狠狠地抽了一顿，一边抽一边骂，“你这只贱货，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出我的丑，现爷的世……”直到打得赵三头发蓬乱、鼻血直流，但赵三，年幼的赵三，过早就尝尽世态炎凉、人心叵测的赵三，倔强又阴狠的赵三，始终不发一声，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打完后，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往鼻子那横了一袖子，说：“妈，我饿了，我想吃饭！”
8
赵三一直不知道她的家乡为什么叫天堂镇，她觉得真好笑，明明是地狱一样的地方，却取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名字，简直像一个黑色笑话。不过，当她长大之后，她明白了，世间事大抵都是这样的，愈是不堪，愈是粉饰得伟大光明和正确。
1982年的秋天特别的干爽，万里长空，大雁飞得就像一行行的诗文。那是赵三记忆中最美好的秋天。那个秋天，天堂镇小学调来了一个新老师，一个姓周的年轻老师，一个在赵三的黑童年里发光发热的人。
铁梅帮的人前年就毕业了，她们终于不再折磨赵三，但此时的赵三，已经四面楚歌、到处树敌了。她瘦弱的身体上依然经常挂着不明所以的伤痕，鼻子淌着血，嘴唇时不时翻卷起来，如同铁梅帮在的时候一样。
赵三曾经在垃圾场拣到一根手腕粗、两尺来长的铁棍，她把它抓在手里，向虚空中扫荡着、击打着、冲刺着，她想象着铁梅帮的人被它打得屁滚尿滚，吓得趴在地上大叫，“赵姐，饶了我们吧”，然后浮起快乐的笑容。赵三把那根铁棍藏进书包，作为她的防身工具。但带到学校没几天，就有人举报她携带凶器，那根铁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老师从书包里掏出来，缴去了。
“赵三这孩子，你们还是领回去吧，我教了28年书，都没见过这么没用的孩子。”校长拿着那根铁棍，摇着头，对赵三她爹说。
赵三站在那里，看着窗外斜进来的光正照在他光秃秃的头皮上，在墙上反射出一团小小的光晕，只要他的头一摇，那团光就晃来晃去。偏偏他摇得特别勤，那团光也就晃得轰轰烈烈。她觉得有趣极了，就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爹正在涎着脸求情，听见赵三还在笑，劈头就是两耳光，然后揪着她的辫子，暴风雨般地打了起来，最后打得校长都不太好意思看了，就说，“唉，算了算了，别打了，以后管严点，别再让她这样胡作非为！”
就这样，赵三又上学了。那天上午四节课，分别是两节数学和两节语文。
上数学课时，她的同桌忽然凑过来，“你被人操过了！”他欺负她已经成了习惯，就好像一个皮球放在那里，自然而然就想去踢一脚。
赵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反常态地站起来，对正在上课的女老师说，“老师，他说我被别人操过了。”
那女老师很年轻，又加上赵三的种种不堪传闻，以为赵三在挑衅她，气得满脸通红，说：“给我坐下去！”
赵三犹豫了一下，坐了下去。
她的同桌为了惩罚她举报，趁女老师转过身去板书的当儿，把赵三的课本和文具一骨脑儿推到地上，推完后，他立马恢复安静看黑板。女老师踩着那阵劈里啪啦的尾声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把赵三提起来，狠狠地扇了她两个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