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李先生，您可是贵人多忘事呀，连我都忘了……”赵三一拍那男人的肩，拍完以后，赵三就愣住了，流光溢彩的笑容凝固在脸颊上。许多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她想起1979年春日里，她还是8岁的小姑娘，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站在观音山的阳光里，天真无邪又烂漫，那时候，她以为斑斓多彩的未来得就像明天的太阳一样等待着她，她伸着染着浆汁的黑手指向前一点，“哎呀，李先生……”
现在赵三明白了，那天她的手指点的方向，就是12年后的今天，这个伏笔埋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揭开其深意：还是1979年的时候，未来就通过某种玄秘的方式，提前告知了她。
她在宾馆的浴室里，切开自己的手腕，她看见自己的血液在温水中像曼陀罗花一样绽放，那么迅疾，那么嚣张放肆，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在模糊之中，她听见有人问她。
“赵三，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墨西哥的特拉瓦乌，听说那里有瀑布、洞穴和一种蘑菇——它可以带领我去往天堂。”
16
赵三当然没死成，她醒来以后，笑了，说：“连去往天堂的路，都一波三折。”
阿荣一直没有出现，不知是他老婆控制得太严，还是别的原因，从赵三入院到出院，她都没有见着他的人影。
她去了他的房间，把他所有的衣服抱出来，用剪刀碎成一缕又一缕，尽数抛在地上，床单被她划了十几道巨大的划痕，每一刀划下去，她听见爽利绝决的嘶啦一声，感到一种破坏的快感。床上的棉絮也被她抱到浴缸，用打火机点燃——棉絮的燃烧是缓慢的，它不明目张胆，没有流丽明亮的火焰，只有不为人知的狂热，在暗里狠着劲烧着，不罢不休，及至整床棉絮都化成灰烬。
赵三想，就像爱情。
她当天就坐上火车，回到南昌。列车离开海口车站的时候，她坐的是倒车，她看着车玻璃外深蓝的天，盛大的棕榈树与肥白的云朵，以及那个灰涩、繁丽、充满尖叫与呻吟的世界，终于慢慢地向后流去，她有了一种成功逃窜后的快感，但看到自己搁在绿皮椅上的腿，隔着薄薄的粉色纺绸裙，像两座伶仃的肉坟，又是一阵凄伤。
新学期已经开始了，所有学生陆续回到学校。因为两个月未见，大家的兴致都很高，言行里带着一种陌生的热情。只有赵三，白着脸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月里赵三遇见了什么，一直到93年毕业，她的这段往事都无人知晓。
不到半个月，阿荣就到学校来了。他在宿舍门口等着赵三，赵三不见，他就找她的老师和同学，自称是她男朋友，神色又亲呢又熟稔，甚至还有几分忧伤，这点忧伤感动了她的同学，指给他说，不在教室就在图书馆。于是他去教室和图书馆找她，斜着长腿站在门外，也不吭声，顽强地看着里面的赵三。
赵三眼前一阵黑，她知道这一天会来的，然而还是觉得快。
在那个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学校附近的小房间里，他说：“你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你！”他开始抠她的脸。腮上一阵刺疼之后，她看见他指缝里夹着的血色的碎皮。
赵三已经记不清这是阿荣第几次殴打她了，她只知道，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狠，时间更长。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后半段），每每他们一言不和，他都会举起拳头，暴力已经被他当成了一种日常交流的手段。
她报了警。
在派出所里，满脸血道子的她撩起衣服，展示她的新伤旧痛，她听见所有民警倒吸气的声音。他们说：“你想有一个怎样的结果？他这样已经够成犯罪了，只要你上诉，他一定会坐牢。”
赵三说：“我什么也不想，只想他答应不再纠缠我，让我平静地生活！”
阿荣在派出所里表现得很合作，他们让他在笔录上签字，他就签，让他写保证，他就写。但等警车把赵三送回学校时，他沉默又顽固地蹲在楼道里，像一个心机叵测的鬼魅，等警车一走，他就抱住她。
“赵三，我错了，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爱我。我们谈谈好吗？”
赵三以为，她这一辈子都要像此刻在黑暗中一样，被他钳制得喘不过气。但没想到，1992年的5月，阿荣入狱了。他和几个人一起持刀入室抢劫，那户人家的邻居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他逃走了，到处东躲西窜，温州、武汉、长沙、成都，最终还是被抓了，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他曾经在武汉的江边给赵三打电话，说：“赵三，如果我被抓起来了，你记得我一句话——对不起！”
消息传来的当天，赵三很平静，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只是喃喃地说：阿荣，誓言是会应验的——今生今世我如果对你不起，不进医院，就进法院。
17
毕业以后，赵三回到天堂镇，成了当地中学的老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天堂镇和多年前的天堂镇相比，好像也没什么分别，瞬息万变的，那是发生在都市里的时间，这里的时间，十来年一动不动地凝在这里，顽固又稳妥，像一个琥珀。依然是几十年前的天色，依然是那洇然四散的白云朵，大毒日光照下来，黄土路上有一支遥远的锣鼓队重一下轻一下地锵嗯锵嗯地敲着，捣着太阳里懵懵然的人的脑门。
开学不久，就有许多年轻或不年轻的人，借口去学校打球或找人，在某个栏杆外或树荫下等着看赵三。下课的时候她经过操场，低着头，抱着书，白裙子轻轻地追着她，她沉在自己的心事里，入了迷似的，偶尔抬起来，就能看见一片葳蕤的嘈杂的目光。
那一段时间是赵三一生中的黄金时期，她几乎成了天堂镇的明星，煌煌耀耀的，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她拿了全县选美比赛冠军，才艺比赛冠军，演讲比赛、朗诵比赛、知识大赛，甚至各种赛课，都是数一数二。追求她的人很多，方式也推陈出新、花样百出，有人为她写诗，有人为她打架，有人一到农活密集时便来她家当苦力，有人在她宿舍楼下夜夜呐喊唱歌，更多的人，是为她暗暗地做着梦。
有一回，天堂镇中学旁边的小杂货店里，一群闲人正在看电视，那是一个黑白电视机，电视里，******正穿着浑身亮片的礼裙在唱歌，莹光闪烁，整个人就像一只塞满萤火虫的汽水瓶。一个人说：“唉，******的尿我都想喝。”
旁的人自然笑作一团，忽然另一个问：“那赵三的呢？”
“赵三呀，”大家期待地看着他，“如果赵三能和我睡一次，第二天把我拉去毙了我也愿意。”
她的男学生也不安分起来，在作业本中夹上情书：“赵老师，我爱你……”
后来，赵三又恋爱了，是一个很老实的男孩，长着一个皮诺曹似的长鼻子，对她千般好万般爱。他姓徐，赵三一直叫他老徐，虽然他并不老，然而那个青春的肉体里充斥的，就是沉沉的暮气。他无思无想庸庸碌碌，可是就是这样的人，才可以把对一个人好，做得像信仰一样彻底。
他在一次聚会上看到她，开始时他没看到，有个人悄悄说：“来了一个漂亮姑娘，真正的漂亮。”他抬起头来时，赵三已经往洗水间方向去了，于是他们一窝蜂跟去了洗手间。后来他给她送饭，给她买书，给她做漂亮的衣服，帮她改作业，帮她照顾家人，帮她做一切事。如果可以，他简直想替她去上厕所。他的生活成了一个封闭的圆，赵三就是圆心。
但赵三很长一段时间没正眼看过他，他太平凡了，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开朗也不沉默，不出众也不猥琐，就是平凡，平凡得就像批量生产出来的肥皂，淡黄寡味的一张脸，行事与言语永远中规中矩，永远没有悬念，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一年两年十年，永远是这样。赵三一点感觉都没有。
因为赵三的这点清刚绝决，反而使她在他眼中又多了一种圣像似的美。他把新买的房子钥匙给赵三，说这是给她的，赵三受了感动，她是在红尘中扑摸滚打过的人，太知道钱的好。有时候一个男人赌咒发誓要为你去死，倒不一定是真的，他若是能把存折密码与房子钥匙交付出来，你大可以放心跟他走。
于是和老徐回家去见了他的妈妈。那是个老式的女人，把赵三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睃了几遍，赵三有点发窘，心想她看准媳妇的样子，怎么像审查犯人似的。女人的脸上没有悦色，也没有愠色，只是客客套套的。只是在赵三回去以后，把儿子叫出来，在餐厅的白炽灯下正襟危坐着，说：“这女孩你不能要。”
他说：“为什么不能要？”
老母亲说：“一来，太漂亮，以后必惹事端；二来她一定遇过太多事，一脸苦相，心态不平，少惹为妙。”
老徐自然是不依。他从小驯服，在他母亲的命令里循规蹈矩地长大，这一次却想作一次自己人生的主。他说：“我就是要娶她，我喜欢她，没有她，这日子就没盼头！”
但他高估了自己，他人生中比较重要的人际关系，都是他母亲铺设下来的，她只需把他的关系网从四面八方一抽，他就动弹不得了。“走，今天去相亲，你单位赵伯伯的女儿，刚刚毕业，在银行上班，条件非常不错，你可别不识好歹，快，去换上你那套灰色的西装！”他被挟着去了，那是一个圆脸的姑娘，胖乎乎的，坐在老徐身边，他一直没仔细看过她，吃饭时注意到搁在饭桌上的那双手，厚厚的指桩上钻着几个深邃的肉涡，他又怀念起赵三那指节险峻的手来，一根是一根，瘦得钉钉作响。
整顿饭他们吃得心不在焉，他想必定没有下文，因为整个过程他和她都没说过几句话，也没有什么细节可供回味。但过了几日，他母亲说，人家家里已经商订好订婚日期了，就是下个礼拜的礼拜天。
他能反对吗？以他那软泥似的性情，软泥似的行事方式，他反对得了吗？他自知无能，答应了。但他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办法，躲了起来，除了工作不再见任何人，包括赵三。仿佛要用这种自闭来表达他的抗议和嘲讽。那一段时间里，他吃得很多，迅速发胖，两个月之后，他的体重已经180斤。赵三看着眼前这个垒垒叠叠的大胖子，连先前眼睛里那点善良的灵光都没有了，就是一团肉，萎顿的肉，苍黄软腻的肉，往绝望里不断匍匐前进的肉。
她愣了好久，天空开始落下雨来，有几滴沾在她脸上，冷嗖嗖的，她忽然觉得内心也很冷，好像那点雨，一直下到了她的心尖上。
2012年7月，赵三死后，老徐也自杀了。为了这场自杀，他准备了很久。他内心坚决，一个人拖着庞大的身体，穿过无数好奇的眼光和毒辣的嘲笑，每天挪到医院去搜集安定药丸，半年之后，他攒够了一大瓶，足以送他稳妥舒适地离开。
18
老徐结婚以后，赵三又一个官二代恋爱了，风风火火热热闹闹，两个人都年轻漂亮，也贪恋着对方的那点年轻漂亮，但不知怎地，半年后就分了手；
后来她又和一个医生好上了，过了一段时间也分道扬镳；
她后来又和一个大学老师在一起过，跟一个小部长在一起过，跟一个商人在一起过……统统无疾而终。
赵三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感情，最终都不能以“他们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来收梢，每一个开始都圆润美好，像从神秘莫测的未来里伸出来的“欢迎光临”的手，但顺着它走进去以后，慢慢地，就会发现双方的自私、偏执、焦虑，恬不知耻的愚蠢，又无法在其中互相成全，最终只有全身而退。
虽然都是光明磊落的聚聚分分，但有人却觉得，赵三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大家自然也不把她当回事了。舆论逐渐夹枪带棒起来，重新审判着赵三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小细节。她某年某月某日说了句什么，这足以证明什么；她某年某月某日做了什么，这足以暴露什么……如此种种，又无聊又恶毒。
好像遵循了“物以类聚”的规律，先前她远在天涯海角的历史，也被有心人挖了出来，夹着现在的花花绿绿的情史，被天堂镇的人好好地交流和享受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赵三从学校走出来，在前面的小卖铺里，一个男孩朝她呶着嘴，对同伴说：“她很骚的。”这声音不大，但在赵三听来，却是轰然作响。当一个孩子都这样评价她时，大人世界里的舆论，其尖酸刻薄和鼎沸喧腾自不必说。她赶紧拔腿离开。
腊月里的一天，有一个小学同学结婚，她去了，看见许多熟悉又陌生的人，阿花和九妹也在，她们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妈了，身体臃肿，穿得花花绿绿的，头发里渗着不洁的气息。看到赵三，瞅了一眼便掉过头去，像不认识似的。
也见到了当年的周老师，比原来胖了些，穿着一件青灰色夹克，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七八。他已经成了教育局的副局长，间或有旁的桌的人，端着酒过来敬他。同学们也陆续起身，敬天堂镇小学曾经最受爱戴的老师，一轮一轮的。流水席上的菜肴纷纷凉了，粉条散得到处都是，盛汤的搪瓷钵的四周，腻着雪白的一圈猪油。
席间不知有谁说起当年的铁梅帮，说她们在学校如何呼风唤雨，“你们不知道吧，她们几个人现在都很惨呢，有两个自杀了，一个失踪，还有几个天天被老公打，因为生不了小孩。真想不到，当年那么嚣张的人，最终下场竟然这样惨……”
赵三打断了他的话，站了起来，对着周老师，“周老师，为了你当年带给我的希望和改变，我真心实意地敬你！”
有人起哄说，敬老师怎么能用啤酒，得用白的。她手里的杯子被抽开，换了新的玻璃杯，盛着一泓透明液体，凑近嗅时，是一股呛鼻的烈酒味。赵三知道自己不能喝，但她也没有拒绝，一仰脖倒了下去。
后来他送她回家，一路上赵三说了许多从前的事，她说起那个道歉，那些歌声，还有那些“痒”。又说起这些年的腥风血雨，一边说，一边流眼泪。
他伸过手来握住了她。
“我愿意照顾你，赵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