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就爱上了她给我的神秘药丸，我知道它会给我带来灾难，但已经欲罢不能。在幻觉当中，意念所至，一切都成为可能。倘若我想成为英雄，就能立刻化身为金盔裹身的王者，在日行千里的良驹上穿过人类的光荣与梦想；倘若我想拥有美色，就有一个神秘的美人迎面而来，她的脸庞如瓷般精致，身体像蛇一样柔腻灵巧；倘若我想富贵，瞬间我身处荣华中央，名车与豪宅，世人的谄媚与嫉妒统统成为具体；倘若我想吃饭，天上地下便全是珍馐，美食成山，饮品成河，烤熟了的禽类口衔酱碟飞来飞去……但这些都不是我沉溺的原因，我所喜欢的，是我的全知全觉。那时，我的意识畅通无阻，一切阻隔消失，物理的边缘不再，时间与空间的束缚不再，经历与思想所构成的局限也不再。我成为绝对的自由者，无所不能、瞬息万变、能抵达任何领域当中。我看到遥远星云之中灿烂的外星文明，看到微观世界里的嬗变与繁衍，看到人类历史中种种被篡改过的真相，也看到地球灰飞烟灭的末日景象——人类文明在地球的愤怒中一点一点消失，地震、雪崩、海啸、火山，还有从天而降的火焰吞噬着一切，人类在地面上奔跑呼喊，瞬间就无声无息。最终地球化成尘埃，化成乌有，成为无限本身。在那转瞬即逝的一刻里，我所明白的东西，比我三十多年所获的教益都要丰盛。”
“于是我知道了，这日光之下所有的一切皆是虚空。金钱、爱情、生命、权力、理想，甚至科学艺术，统统都会化为乌有。我忽然间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宗教。”
我附和他，我想起前几天，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承受病痛的情景，“是啊，我们还有宗教呢。纵然一切结果都是虚空，但如果你信，我们便还有永恒的灵魂，它可以在宗教的承诺中升到天堂去……”
他看着我调皮地一笑。
“有一回，我变成一个柔软的、清洁的婴孩，无边的平静和深沉的智慧包裹着我，我躺在应许之地。人类的歌声在我身边回旋荡漾，那种旋律我们都很熟悉，和教堂的赞美诗一模一样，它们慢慢地流淌，化作草颗、花朵和金色的河流。许多人远远地站着，他们目光虔诚，在胸口划着十字，有的忏悔，有的感恩，有的祈祷……”
我捂住了嘴巴，在他亵渎神灵、大逆不道的言辞面前，不自觉间惊恐起来，太狂妄了，太过分了，倘若真有神灵，但愿能宽恕他。又一想，倘若真有神灵，他也一定能被宽恕。再想，倘若真的没有神灵，这就可以被当作一种构思和设想，提出神秘哲学范畴内的一种可能，不也挺好吗？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故事，和A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应和——菲茨杰拉德曾翻译过一个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波斯史诗，百鸟寻找鸟王西摩格，飞过七重海洋之后，它们终于到达鸟王宫殿，发现它们自己就是西摩格，西摩格就是众鸟。
“我听见一个女人说：这是新生的基督。”
八
我在他的胡说八道里越来越迷惑，疑心这是不是高明洗脑的又一种。我告诉他D的事情，“你说你是基督？！那么，请你回答我，为什么行善者在苦难中郁郁而死，作恶者却在福乐中养颐天年？”
“这是日光之下的整个世界，是不能单单从中拿掉苦难的全部存在，是不能单单从中拎出某一个来宠爱的整体。它从来就布设了凶险，不因为谁的虔诚恭敬就给谁特别的优惠。”
“我不懂，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以善行去作福乐健康的投资，以义举赢取尘世的赞美与荣耀，都不是真正的信仰，那是近乎交易的行为。真正的信仰是始终如一的信仰，不因过程困苦而动摇，也不因结果如何而更改。你要相信，上帝虽然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一直在提醒我们人的短暂和有限：以死，强调生的可贵；以恶，强调善的必须。”
“听不懂。那我再问你，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叫周冲，从江西武宁来，你将经过世界的许多国家和地区，经过许多人与事，经过许多困窘和荣耀，最终回到武宁去。”
我哈哈大笑，有一种成功打假后的得意，“你所说的全知全觉，也不过如此嘛，居然是这样的答案！”
“刚刚只是常识意义上的回答，若是讨论它的终极意义，就有点罗嗦了。各种哲学流派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好在宗教有相对清晰的回答。这样吧，我先用基督教的答案来说：我是上帝卑微的仆人，从尘土中来，归于尘土。如蒙上帝恩典，也许可以归于天堂。”
“那么，佛教呢？”
“我是未来佛，自来处来，朝归处去。也是佛教徒的标准答案。”
“如果是道家呢？”
“物我一体，我即万物；九九归一，无来无去。”
“******呢，又会怎么说？”
“呃，******教与犹太教、基督教统称为亚伯拉罕教，它们其实是同源的。从经共上来讲，******教的教义和基督教并无本质差异，你看过《古兰经》就会知道，其中的故事大半出自《圣经》。”
“如果我非要一种回答呢？终归是有所区别的。”
“我是安拉的子民，从母腹中来，到天堂中去。”
“咦，你刚刚不是说‘尘土中来，归于尘土’吗？为什么变成了‘从母腹中来，到天堂中去’？”
“‘从尘土中来，也都归于尘土’，是《圣经》上的话，是书本知识，也就是标准答案。‘从母腹中来’是生活常识，是世俗经验，《圣经》也不会反对这种说法，‘归于天堂’则是亚伯拉罕诸教信徒的心愿。”
“那儒家呢？”
“呵，你没有好好读书吧？儒家是入世的，是旨在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的学说，不是宗教。孔子对‘来处’‘去处’的态度是回避，比如他说‘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
是啊，入世，我一直在这种入世的教育中长大，小时候看到有一些皈依佛教或基督教的妇人，爸妈就会用一种极尽轻蔑的口气说“她是信教的”，那时我觉得，每一个“信教的”人都神神叨叨的，家里烟熏火燎，吃着斋，经常压低声音、点着手指向别人神秘兮兮地说些什么，让人莫名其妙。前些天病重之时，我忽然懂得，人是需要一种终极安慰的，可明白了它的好处而去信，又有点像心思叵测的急病乱投医。
我说，“我不是任何一种宗教的信徒，他们所赖以维生的灿烂理论，就无法说服我去相信。难道无神论者就只有被流放在信仰荒漠，在没有天堂、没有永生、没有轮回的世界里，焦虑而孤独地等死？”
他说，“那也不必这样惴惴难安，有信仰者当然不少，但无神论一直也有众多拥护者。阿兰德利勒把上帝看成是一个理念的圆球，罗素假设过地球在几分钟之前创造，克韦多说灵魂转移是兽类的蠢话和畜生的狂言，叔本华则想象神在时间一开始就自毁了，我们都是碎片，德昆西则一再说过，《圣经》有则任不让人懂得任何科学，因为科学是一种广大的机制，它能发展和训练人的智能……所以，一个修为至深的人一定精于神学，却不一定有信仰。”
“还有，人之所以是人，在于他会有更深更广的思考。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但他们都有这样的潜质。我认为近现代哲学里最有力量的人生哲学，就是给死亡赋予价值的哲学，在绝望处依然挺立的哲学。在理性上深刻了解并接受死亡零值的现状，绝不委以任何虚妄的长生、轮回、天堂的虚假希望，同时，又在存在的层面上赋予生命以前行、努力的意义，同时，将所有这些意义都赋予个人，而不是群体。在确立这一层哲学认识之外，在文学、艺术、社会、经济等各领域各层面赋予个人选择以充分的信息量，思考和行动空间，以及本体意义上的价值肯定。”
一个姑娘在病房门口闪了一下，齐腰的长发披拂在脸庞两，神情里有一种“无辜的妖娆”。A忽然停止了说话，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没有欢迎的意思，也没有厌弃的表情。A的反应印证了我的猜想：那姑娘就是长安。然而她被这种沉默阻隔，终于没有进来。
“你很恨她吗？”
“从前恨。现在，呵，我宽恕她，当然这不表示我宽恕罪行……”他的言说欲好像降了下去，滔滔的河水上游，有人缓缓地放下了闸门一样。我不再追问什么，等待着我的最后一只吊瓶滴光药水。在那寂静里，时间仿佛正在和这液体齐步行走，无声、均匀、源远流长。我疑心这其实印证了布罗茨基的设想：水是时间的凝固状态。
一个雀斑护士走了进来，把针头从我的腕中拔了出去，说：“好了！药都打完了，你可以出院了。”
我爬下床。A看着我。我又开始头晕起来，如果对自己不那么苛刻，我会再住院查看一天，但存款捉襟见肘，容不得我把钱花在这上面。
我对A说：“A，我会想念你的，其实，你就是一本病变的哲学。”
“你要再固执和简单一些，一直走到你想要到的地方去，没有抵达，就不要停留；即使抵达，也要不要停留，”他看了我一会儿，又说，“你是多好的女孩呀，只可惜……”
“别说后半句，我得到的褒奖向来不多，羞辱与难堪却不少。”
“不，你听了后半句也许更高兴——我准备把一些物品送有缘人，这套博尔赫斯我一直很喜欢，送给你作纪念吧。”
几本旧书从他的枕下被抽了出来，递给我手上。我果然很高兴。我说，“你这么好，可是为什么要吸毒？真是太可惜了。”
“其实我们都是尘世的病人，我是，你也是，哪怕身体健康，也有诸多顽疾——孤独症、抑郁症、强迫症、失语症、恐惧综合症、精神分裂症、自杀成瘾症、睡眠障碍症……意义被抽空，病症便来填补缺漏。我是没救的了，再妙手回春的良药，再悬壶济世的名医，都不能疗好我的虚无。毒品反而给了我另一个出口，我看到了有限之外的无限，人间卷帙浩繁的书籍之外的智识，也看到大地上荒谬、悲哀又值得敬佩的一切。”
九
办理手续的时候，我问那个长着雀斑的护士：“你好，和我同病房的那个年轻人，他的病到底怎么样？”
“什么年轻人，那个病房不是一直是你一个人吗？”
“不会呀，的确有个叫A的年轻人呀，他说因为吸毒过量而住院的。你肯定有印象，你还检查过他的衣服呢。”
她又惊讶又恐惧地看着我，“没有，这两天没有这样的病人，如果有，吸毒病人也不会和普通病人分在同一病房的。”
我愣了，使劲在记忆里东翻西拣，“那，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个再生障碍性贫血的病人跳楼自杀了，叫D，他妈妈一直陪着他的，有这样一个人吗？”
“没有。”
“那前天我房间有没有一个叫C的作家，女的，很漂亮，因为割腕自杀而被送来的……还有个男的过来吵了半天呢。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没事吧，”她向后歪着身子，“我说了那个病房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呀，你烧得厉害，睡了一天一夜呢，一直在说胡话，什么荒谬呀，生存呀，意义呀……”
我愣在原地，想了半天，觉得这可真是有生以来最大的玩笑。难道我所有历历分明的经历，都出自于我的虚构和梦境，都只是作为主语我的谓语，作为我的意念或者表明我个人性质的形容词？难道所有事件，都与任何人无关，它们只关乎一个人：我自己，一个大理病人，一个名叫周冲的臆想症患者。
然后我走回了我的病房，是的，我要去亲眼验证那是梦境还是真实，只要A还在，那么，雀斑护士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但病房里空空如也。那张临窗的病床上，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
其实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到底是C、D、A在我醒来之后变成了我，还是我在疾病与梦境中幻化出了他们。我无法确定。有一瞬间，我很想穿越到战国中期，把庄子这个老家伙拉出来喝一杯。
“对了，你是怎么看待这些问题的？”雀斑护士忽然问我，“最近我看到一本书，也谈到了类似的问题，但我看不太懂。”
“近现代哲学吗？它对死亡……等等，你是真的吗？会不会也是我的幻觉？在我和你说完这些话，会不会又有人对我说，你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直在说胡话，什么哲学呀，死亡呀……”
雀斑白了我一眼，嘴里冷咝咝地挤了一句：“真是有病！”
走出医院，我走在大理学院的万花路上，九月的天空无比清朗，苍山从早到晚都在蒸着什么，冒着大朵大朵的白汽。桂花又发出浓烈的香，一蓬一蓬的，让人直打趔趄。我一直以为会发生的好事情，仍然没有发生。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本身就是好事情。就这样，我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忽然很想打一个电话，告诉一个人，你知道吗？我前几天病了，做了个大梦，梦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好在我醒过来了……
我把手伸进挎包，摸索了半天，用来和人沟通的手机仍然没有找到。我找到了一本书皮已经被翻卷了的《探讨别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