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就不懂我！”王嫣捂着红的发烫的左脸声嘶力竭地冲着面前这个男人吼着，然后转身往门外跑去，“难怪妈妈当初要离开你！”
“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右手掌中火辣辣的疼痛让王林顿时心生悔意，他不该对女儿动手，刚才那一耳光必定很疼。
自从妻子和他离婚之后，他就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女儿的身上，女儿是他与这个曾经的妻子最后的联系，谈不上还爱着她，也说不上多恨她，说到底只能怪他自己没用，用那个女人临走时的一句话说——你就不是个男人！
不知道该不该出去追女儿，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到底还是担心她，但是怕现在贸然的追出去只会让女儿更讨厌自己。王林颓然走到冰箱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烧酒，里面还有一半多，那还是之前过年买了剩下的。他在女儿面前从来不喝酒抽烟，因为女儿不喜欢。但是现在，他想，他得消消愁了。
王嫣走在破旧的街道上，这里是这个城市即便最光鲜的大楼也无法照耀到的角落，但凡是稍微有一点钱的人家都不愿意住在这里。这里没有灯红酒绿，就连路边的路灯都因为年久失修，在每晚六点的时候挣扎着闪烁几下，继而熄灭。但是她却在这里住了整整二十五年。和她的父亲一起。
而现在的时间是五点半，太阳已经看不见了，月亮还没有出来，街道上的夜风有点大，王嫣把外套又裹紧了一点。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垃圾站，现在还远没到苍蝇出没的时候，可是那股恶臭却顽强的坚持在一年四季之中，地上恶心的黑水因为低温而微微凝结。她加快脚步从垃圾站前面走过去。
闷着头走路的王嫣撞进了一个怀抱。
她连忙说了几句对不起，然后企图向后一步退出来。但是没有成功，背后有一双手把自己牢牢固定在那里。
“怎么样了？叔叔同意了么？”一个温暖的声音从王嫣的头顶传来。
是洛非梧。
原来是洛非梧。
王嫣往这个怀抱里面又靠了靠，鼻腔忽然觉得酸酸的，眼睛也湿湿的。“应该是要哭了吧？”她的这个念头才产生，眼泪竟然真的不受控制从泪腺流了出来，咸咸的液体顺着面颊流到嘴角、脖子上、洛非梧的黑色大衣上。
一双厚实的手在王嫣的后背上抚着，好歹是让她稍微顺了点气。
“走吧，我送你回家，大晚上的，一个女生在外面像什么样子。”洛非梧微笑着说。王嫣没有看到他的微笑，但是她知道他一定是在笑着的，洛非梧笑起来很好看。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王嫣抬起头看着洛非梧，就着住户楼里面传出来的微弱光亮，分辨出他的装束还是和两天前一样，精神的短发，黑色的大衣，水洗直筒牛仔裤和白色板鞋。
“两天没见着你了，就想给你个惊喜。”洛非梧摘下右手的手套，亲昵地抚摸着王嫣额前的齐刘海，“但是，你却给了我一个惊吓。果然，惊喜这种东西，还是得提前知会一声的，不然挑个不合时宜的适合——比如现在，那就不好了。”
“就你嘴贫！”王嫣拍下头上的大手，破涕为笑。
二楼楼梯间，再上去一层的左边就是王嫣在这幢筒子楼里面的家。
“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叔叔应该会很担心的吧？”洛非梧说。
“他又怎么会担心我？他要是会担心我，又怎么会那么用力地打我？”王嫣头一扭，手抚摸着脸上快要退下去的指痕，看上去并不太想谈这件事，但是还是说了下去，“他不同意，他就是那么自私，他说他离不开我，其实他就是不想看我过的比他好！当初对我妈是这样，现在对我也是这样！我妈最后离开了他，我看我最后也得离开他！他就活该只能一个人！”
“可是怎么说他也是你爸啊，你真的忍心让他一个人？再说我去美国也只不过两年的事，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就先把婚订了不就成了？你也不是非得和我一起去啊。”洛非梧劝道。
“我忍受不了那么长时间与你分开！”
“哎。先不说了，离我出国还有半年呢，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我陪你一起进去，好么？”虽然是疑问，但洛非梧用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王嫣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踏进那扇门。此刻的她就像个和自己斗气的孩子，一旦示弱，那就是输了。
她从来不是容易服输的人。
但是洛非梧偏就是那个可以让她低下头来的人。
王嫣掏出钥匙，就着手机的灯光打开门。
一股浓烈的酒气让她的猛地皱起了眉头。沙发上半躺着的王林，一只脚正架在茶几上。
那瓶还剩一半的烧酒，现在已经一滴不剩。茶几上没有酒杯，王嫣猜测他应该是就着酒瓶直接喝的——他是在把烧酒当啤酒吗！？
王嫣转身就想离开。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呆在这里！
“回来。”洛非梧生生的两个字让已经转身迈出一步的王嫣僵硬地停了下来。
王嫣跟着洛非梧进了门，然后将房门带上，径直走到茶几旁，把上面空了的酒瓶扔进垃圾桶。
王林隐约感觉到面前有人影在移动，勉强睁开眼睛。
“嫣嫣……嫣嫣？”王林清醒了一点。
王嫣没有理他，但是洛非梧却走到了旁边向王林打招呼：“叔叔好，我把嫣嫣送回来了。”
“你是……哦，你是嫣嫣男朋友，我想起来了。”王林似乎想得很费力。
酒精的后劲让他的脑壳有点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慢慢坐正，对着站着的洛非梧说：“坐吧，别光站着啊。”
还没等洛非梧开口，王嫣就抢在前面代替他答了话：“不坐了，他马上就走。”
“嫣嫣？你还在生爸爸的气呢？”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委屈，并且一点一点的溢出，蔓延到王嫣的脚下，“不是爸不让你去，你好不容易找到了现在这个比较稳定的工作，辞了太可惜，太可惜啊！爸也舍不得你，再说……爸也没那么多钱让你出国啊！”王林竟然还能理清思绪说服女儿。
“谁要你出钱了！我自己又不是没钱！”王嫣声音又大了起来。她确实不是没钱，只是这些钱还不足以让她在国外生活两年。
“你走吧，我回房间了。”王嫣强推着洛非梧出门。
洛非梧没办法，只好朝晕乎乎的王林道别，但是王林如同没有听到一般，头埋在掌心里。
王嫣没有再看她爸一眼，带着满肚子的不高兴回了房间。
王嫣搬了出来。离开了那栋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筒子楼。
她在离闹市不远的小区租了一间单间，距离她的公司也不是太远。是洛非梧帮她租的房子。
王嫣搬出去的那天，王林就坐在那张沙发上看着，右手食指和中指上还夹着一支香烟，渺渺的烟雾从火星上散出，又消失于空气中。自从上次和女儿的矛盾爆发之后，他们之间的语言交流就已经减少到仅用两只手就数的过来的地步，每每女儿的眼神向他的方向看来的时候，王林总会期望着她和自己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很冲的话也好，可是每次都只是经过他，然后又看向别处，仿佛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堆没有形状的空气，眼睛无法捕捉到。
王林自始至终没有阻止女儿搬走。
或许现在让她搬走，试着一个人生活才是最好的选择吧。若是她执意要去美国的话。
没有女儿在身边，王林也不顾忌太多，以前总要看着女儿不在家的时候才敢掏出一支香烟。屋子里面弥漫了香烟的味道，整个空间已经被烟雾所攻陷，王林伸手拿起桌子上才买的烧酒往玻璃杯里面到了半杯，仰起脖子一口就喝了下去，喉咙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疼。
洛非梧敲了敲王嫣的房门，里面传来王嫣轻快的声音：“诶，马上就来。”
屋子里的温度不低，王嫣就穿了一件短袖T恤和一条居家短裤，脚上一双大拖鞋，走起路来拖拖沓沓，还有很大的声响。
洛非梧坐在了床上，王嫣咬了一口手上刚洗过的苹果，然后极其自然地送到了洛非梧的嘴边：“吃不吃？很甜的？”
洛非梧在王嫣咬过的地方也咬了大大的一口，眼睛眯了起来，苹果果然很甜，就和她现在的笑容一样。
“你搬出来一周了，有没有回去看过叔叔？”洛非梧咽下苹果问道。
王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在嗔怪他提了不该提的事，但是洛非梧却没有被她的眼神慑住，反倒是在继续催问她。
“没有，不想见到他，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来和他吵架。”王嫣又咬了一口苹果。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洛非梧希望自己没有用错词。王嫣可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关于她与她爸爸的事。
王嫣把手上没吃完的半个苹果塞到了洛非梧的手里，然后踢掉两只拖鞋，侧躺到了床上，面朝着墙壁，蜷曲着身子，背对着洛非梧。
就在洛非梧以为王嫣生气不会再说了的时候，王嫣却开口了：
“我不是讨厌他，我是恨他。”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妈要离开我们吗？是他外遇，是他先抛弃了妈妈背叛了妈妈，而妈妈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我，也是因为他阻挠着不让我走。你说，那么狗血的段子竟然会发生在我的生活里，是不是很可笑？”
王嫣说得云淡风轻，但是洛非梧却感受到了她心底剧烈的起伏，如同狂风刮过的海面，虽然只有一片海域有滔天波浪，但是正是这些波浪扰乱了整片海面的平静。
对门的邻居和王嫣说，最近总是看到一个男人趁你不在家的时候，在门口转悠，你可要小心一点，最好是报个警，一个人住可要注意安全。
王嫣再三道谢，并且感激地说自己一定会注意之后，这才让对门的中年妇女笑吟吟得满意离开。
其实王嫣早就发现了——那是她爸爸——之前王嫣提前下班回来的时候在楼道里面看到了他，只是他并没有看到王嫣，于是王嫣赶忙离开，免得与他碰着面，不然多少会有点尴尬。
已经离家一个月有余，王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了。但是她始终抹不下脸面来。
一个电话招来洛非梧，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想回家拿点东西，但是……”
洛非梧看着王嫣憋红了的脸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走吧，我陪你回去。”
王嫣坐上洛非梧摩托车的后座，戴好安全帽，把衣服裹裹紧，然后两只胳膊搂上洛非梧的腰，手从衣扣之间的缝隙塞进去，头靠在他的背上。
这样就不冷了。
洛非梧拉着王嫣的手走进筒子楼。王嫣拿出那把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用过的钥匙打开了门。
浓烈的酒味夹杂着厚重的浓烟向门外冲去，两个人都被呛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手捂上了嘴鼻。
等到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洛非梧率先走了进去。屋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是闭着的。
王嫣把灯打开，还没转过身就听到洛非梧大叫一声：“叔叔！”
王林躺在地上，脸上一片通红，不管洛非梧怎么叫都没有反应，似乎是晕过去了。茶几上七八个烧酒瓶，有站着的，也有倒着的。
“我爸怎么了？”王嫣冲过来抓住王林的一只手臂，手足无措。
“可能是酒精中毒吧。”洛非梧的目光看向茶几上的酒瓶，“赶紧送医院抢救，不然可就有危险了！”
王嫣呆呆地点了点头，急忙掏出手机打了120。
手术室外，洛非梧陪着王嫣等待着。
手术室上面的灯灭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对王嫣说：“已经给病人洗过胃了，目前已经没有生命危险，要是再晚点送来的话，恐怕就危险了。”
王嫣听完医生的话，开始庆幸自己回了趟家。
还好，不然爸爸可就危险了。王嫣想着。
洛非梧在病房里面陪着休息的王林，而王嫣在看了一眼王林之后，就回家去了。她得把家里给好好收拾下，不然那里怎么还能住人！
在清理完了茶几上的酒瓶和墙角一个多月积累下的烟盒烟蒂和酒瓶，王嫣决定索性来个大扫除，于是撸胳膊挽袖子拿起抹布先到爸爸的房间里面清理起来。
床头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看来从王嫣离开开始，王林就没打理过自己的生活了，就连擦一下都没有。
抹布划过，床头柜上留下了一道光亮的水渍，与旁边的灰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嫣擦完床头柜之后，又拉开抽屉，想要把里面的东西给整理一下。抽屉里面多半是一些零碎的东西，还有几本杂志。王嫣记得爸爸以前是有睡前看杂志的习惯的，在她看来，这样的好习惯怎么着也不能是自己爸爸能有的。
抽屉一共有三层，王嫣打开最底下抽屉的时候，里面的灰尘飞散得让她睁不开眼睛。她不断挥动着右手将面前的灰尘驱赶，直到散的差不多，她才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一封背面朝上的信封和……离婚协议书。
王嫣揉了揉眼睛，又确定了一下自己所看到的。
那确实是离婚协议书。
王嫣一直没有见到过的离婚协议书原来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把协议书上面的信封拿到手上，翻过来，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和久违的两个字，她慢慢捂上了嘴唇。
信封正面，“李秀”两个字赫然其上，王嫣认得那是自己爸爸的字。这是爸爸写给妈妈的信，但是没有寄出去。
王嫣先将信放在一边，拿出协议书，将上面的灰尘掸掉之后细细看了起来：
“女方李秀出轨……”
“女方李秀自愿放弃女儿王嫣的抚养权……”
“王林与李秀协议离婚……”
王嫣不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又将协议书看了一遍。但是，确实和她之前看到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王嫣脑子里充满了疑问，难道不是爸爸有了外遇妈妈才和他离婚的吗？难道不是爸爸不想让妈妈带我走才留下我的吗？为什么一切都和她所知道的不一样！
王嫣颤颤巍巍的双手又将被她放在床头柜上的信封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依然是她熟悉的爸爸的字体：
“阿秀，我知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只是一个钢铁厂的工人，你离开我我不怪你，我还爱你。嫣嫣我会好好照顾她，我知道虽然你不带走她，但是你却很爱她，所以我不会让她怨恨你。要是她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我就这样告诉她：是爸不好，做了对不起你妈妈的事，所以妈妈离开了爸爸。”
“阿秀，我宁可嫣嫣她怨恨我，也不会让她怨恨你的……”
王嫣看到这里再也看不下去了，原来一切和她所知道的都不一样，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背叛者不是爸爸，是妈妈；抛弃者不是爸爸，是妈妈……
王嫣把手中的信纸紧紧地揪在手中，抱着身坐在地上，头掩没在两个膝盖之间，脑海里接连不断地闪过这些年来爸爸和她相处的片段，竟忍不住抽泣起来。
自己之前对他说出那样的话，他该有多伤心？眼睁睁看着自己搬走，他该有多揪心？在自己屋外徘徊却不敢见自己的时候，他该有多失心？妈妈给了他那么大的打击，他还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该有多沉重？一个人把自己带大，他到底有多不容易？
而现在，他却要面对自己女儿的离开。
其实，他早就该承受不住了吧？
可是，他却为了自己坚持到现在。
王嫣开始为自己的搬走生出万分悔意，要不是碰巧回家，那她不是连爸爸都要失去了？
“爸……爸……”王嫣哽咽地喊出了这两个字，却依旧没有把堵塞在喉咙口的“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
医院病房内，王嫣守着王林。
这是王林住院的第三天。
“嫣嫣。”王林虚弱地叫了一声王嫣。这几天王嫣一下班就来看他，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爸。”王嫣用牙签插了一块苹果送到王林的嘴边，“我搬回家了。”
王林有点不太相信，但是看到女儿真诚的目光之后，还是相信了。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嫣嫣。”洛非梧在病房门口叫道。
“爸，我出去一下，马上就来。”
王嫣离开病房，却看到了捧着一束玫瑰花单膝跪在地上的洛非梧。
“嫁给我好么？”洛非梧把玫瑰送到王嫣面前，另一只手上还拿了一个戒指盒，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铂金戒指。
“答应我，两年后，等我回国，就嫁给我好么？这两年，你就好好陪陪叔叔，可不能再让他喝酒抽烟了。”洛非梧说。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求婚的话啊！谁会现在求婚两年后结婚啊！王嫣笑了起来。
“你愿意接受么？”洛非梧追问。
王嫣装作想了想，然后斩钉截铁地点点头，接过花：“我愿意。”伸出左手，让洛非梧给自己戴上戒指。
“你怎么知道我不和你去美国了？”王嫣小声问从地上站起来了的洛非梧。
“你都搬回家了，我要是还不知道你的想法，我还能算是你老公么？”洛非梧说。
“嗯，我才发现，我爸才是我所期待的彼岸，那里才有你以外，只有他能带给我的幸福。”
洛非梧揽着王嫣的肩膀走进了病房。
——“爸，我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