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两年前，因为没有男人跟我约会，我去向卓小姐求助。卓小姐二十五岁了，是我的师姐。所有朋友里，我只愿意对她吐露心声，不被人爱、没有人追……这些不够体面的话，在她面前说起来，似乎也不那么丢人了。
“你认为，单身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吗？”卓小姐对着我发问。
“当然不，”我说，“可大家总是说嘲笑‘单身狗’之类的话，让我感到自己很挫败。”
于是卓小姐让我列举出自己感到挫败的原因，那实在太多了。我既不苗条，也不漂亮，若是说起讨人喜欢的才能，我更是一项没有。更糟糕的是，我从来都不懂如何在男人面前证明自己是女性这一事实，男人们愿意把我当成兄弟，这是大部分朋友嘲笑我的重要原因。卓小姐皱着眉头看我数落自己，自我贬低的话从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很快我忽然感到放松了，前所未有的感觉包裹了我。“好吧，现在我明白了，”我垂头丧气地说，“假使我是男人，我也不会喜欢我自己。”
“你说什么？你脑子进水了吗？”卓小姐狠敲了我的头，她气势汹汹，显然火冒三丈。接下来她对我说的话，真令我永生难忘。她说是否有异性追捧，并非是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她还说，生活很大，只想着恋爱那回事，是最没出息的表现。最后她扯着我的耳朵告诫我，要想爱别人之前，先学会怎么爱自己。
卓小姐自己践行了这样的人生原则。其实跟同龄的女孩子相比，她不够光鲜亮丽，个子不高，长相跟穿着也很普通。她不喜欢化妆，顶多涂一点口红让气色显得好些。当她淹没在人群里，实在是顶平庸的一个。可只要她张口说起话来，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语速飞快，吐字却清晰动听。时常妙语连珠，说到兴头上，轻巧地配合着手势，笑声明朗，句句有趣，好像整个人一下子闪闪发光。我们都知道卓小姐是个有才华的人，再加上她为人大方爽快，无论在哪个圈子里都有好口碑。可惜的是，卓小姐异性缘向来不佳。有好事的师姐们在一起讨论，说男生们说起卓小姐，都是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有人说她看起来太强势，让人害怕，有人说她不会打扮，倒胃口，也有人说她腿太粗，是生理缺陷。总之，女生们眼中卓小姐很可怜，因为没有男生觉得她美，没有男生喜欢她。可笑的是，她们因为有男生喜欢自己而感到快乐，却意识不到这种想法才是真正的可怜。
我曾暗示过卓小姐被人品头论足这些，她全然不放在心上。无论男人对她是不是有兴趣，她仍旧开开心心规划自己的生活。她有很多事情忙，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填满人生的意义。她说的对，通过获取异性的青睐来实现自我价值，实在是最低级的方法。我下定决心向卓小姐学习，而这时终于出现了一个人赢得了卓小姐的青睐。
对方是另外一所大学的交流生，当时跟卓小姐一样，两个人都是研究生一年级。交流生样子不错，刚来的第一天就在系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来我也去看，他站在台上做自我介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配合着恰到好处的手势跟恰到好处的笑容，风趣话逗笑了很多人。那一刻我想起了卓小姐，他们说起话来的时候，是那么相似。而当我投去目光时，看见坐在台下仰望着他的卓小姐，微微笑着，眼神很神往。大会结束后交流生走下台来，坐在卓小姐旁边，两人愉快地交谈起来了。我想他们会是很不错的一对儿。
后来系里就传开了，说卓小姐看上了交流生，每天变着法地献殷勤，让对方不堪其扰。追究传言的源头，竟然来自交流生本人。他在一次喝醉了酒后，对在场的人大吐苦水。他说他知道卓小姐喜欢自己，可是不知该如何拒绝，不想让卓小姐受伤，又不想跟卓小姐交往，于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可以说本质上他也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往往都很走运，事情很快圆满解决。因为这传言终究还是传到了卓小姐耳朵里，她大大方方地向交流生道歉，亲自走到他的实验台跟前，笑容可掬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对你表达好感的时候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以后不会打扰你了，请你原谅。”在场的人都很惊讶，交流生也很错愕。或许他没有见过这样大方又坦荡的方式，转脸逢人就说卓小姐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然而奇女子就是人前显贵，人后遭罪，我曾亲眼看见卓小姐在听到传言的一瞬间面红耳赤，双眼在刹那间流露出极度失落的神情，令人很动容。我想要劝慰她，她感谢了我的好意，顺便也安抚了我。
卓小姐说，“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难堪？”
我说，坦白说，有一些。
卓小姐说，这就是过于投入的代价。他对我很友好，甚至很亲热，每天主动说晚安，有事没事都在我身边转，我以为他很喜欢我，所以我就过分投入了，把事情搞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大概没有准备好，或是在跟我相处了之后，认为我们并不适合，可惜我没能捕捉到他的想法。不过我不后悔。
我说为什么？
卓小姐说，因为当我以为他喜欢我的时候，我也感到自己很喜欢他。我跟他在一起，很容易笑，很容易满足。我开始畅想跟他有关的未来，也开始更加喜欢自己。这种感觉是很快乐的，千金难买，就算他把这解释成错觉，但这份喜悦货真价实，我享受到了，我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很困惑。
卓小姐诡秘地一笑，她说我知道自己很好，他不接受我作为恋人，并不能证明我就因此而不好了。恰恰相反，在之前的那段关系里，我很高兴能喜欢他，他让我有所领悟，并且更加成熟。
我真佩服卓小姐的思想，佩服她的痊愈能力。更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一句“很高兴能喜欢他”。我所知道的爱情故事里，总是少见因爱而快乐，多见因爱而伤感。暗恋的人因自我的压抑而痛苦，痴恋的人因自我的执着而痛苦。太多人说过了，“你这么好，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太多人说过了，“我这么糟糕，为什么偏偏爱上了你”。大家莫名地陷入了苦恋的漩涡里，彼此折磨，像俗气的偶像剧，像不入流的爱情小说，脱离了生活的本质。而生活的本质就该是生之愉悦，活之欢喜。如此看来，一个人能够倾心地爱慕另一个优秀的人，因他而充满动力，实在是值得高兴。那么两个人彼此倾心，互相扶持走向未来就更是美好，为何还要相互指责、猜疑，让甜蜜变了味道？卓小姐从不说自己聪明，我倒是想，如果人人都有“很高兴能喜欢你”的这个念头，恐怕世界上的爱情故事大都可以善终了。可有些人终究求的不是那一个善终，他们醉心于爱之中的痛苦，以痛来换取骄傲。我无法理解他们，而卓小姐认为他们幼稚。
现在卓小姐到另外一座城市去工作了，在新的地方发光发热。我受人启发，更新签名说：“我认真的时候不是为了输赢，我认真的时候就是认真”。卓小姐认真地回复给我，“认真去爱，认真被爱，不认真活着的人活不明白。”我笑她这话说的押韵，她一连敲过来几个“哈”字，一如既往地爽朗，又客观清醒。
后来我认识了位新朋友，叫做Z先生。他喜欢谈禅，人生阅历很丰富。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吵着要他讲讲过往的感情经历，他总是笑着拒绝，不愿细谈。可我记得他说过，人的一生这样长，生活的圈子又这样大，能够彼此相识实在是种缘分。而能在这种相识中，彼此了解、靠近，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坦然相对，不仅是缘分，更是种莫大的福气。他相信能爱是福，不管结果如何，带着“享福”的心去关照身边值得爱的人，人生就变得很宽广，值得快乐的事有很多很多。
他的这些话我记得清楚，因为我想起了卓小姐。我对Z先生说，有位奇女子，跟你的观点类似，我该介绍你们认识，你们会谈得来。不知为什么，我总相信冥冥之中，他们总会走到一起。又或者说，有着同样领悟的人总会走到一起。这是生活的魔术，不经意间给我们最合理的惊喜。
很高兴我喜欢你。我记得卓小姐说这番话时的神采，她真心希望每个人爱得快乐，因为她也是其中一员。我们谁又能说不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