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妙正调了几次音,越调越不准,他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弓在琴弦上拉出一道杂音。
成佑心放下自己手上的琴,走过去,拉了他一把:“走,去钢琴边上调。”
朱清泠的交响乐队今天在学校一个小礼堂进行第一次集体排练。礼堂中乱哄哄的,充斥了各种乐器的调音声、练习声,好似货柜倾倒的音乐超市。
成佑心让张妙正坐在钢琴旁弹奏,她拿着他的小提琴调音。
胡漫拎着她的小提琴盒进来时,一眼就看到远离众人的他俩。她走过去,笑着打招呼:“你们两个大忙人,今天来得也这么早。这不是张妙正的琴么,怎么你在调?”
张妙正没说话,成佑心却忍不住,直接白了她一眼:“这和你有关系么?”
胡漫笑容更深:“我随便问问,干么火气这么大?”
成佑心冷笑:“你现在还有空管闲事?好不容易混进了一小,别头一次排练就搞砸了,又被打回去。”
胡漫说:“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她拍了拍手中提琴盒,“我的瓜达尼尼也知道。”说完她抱着小提琴盒走去她自己的位置。
她坐下后并不急着打开琴盒,反而和身边几个一小的男生聊起天来。
成佑心撇了撇嘴:“瞧她那德性,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就变成凤凰啦。不害羞。”
张妙正要说什么,正好看到竹筠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怯生生地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张妙正站起来招呼她:“这边!”竹筠看到他一愣,然后朝他们走来。
张妙正这声大叫,把大家目光都吸引到竹筠身上,连胡漫也好奇地看了过去,想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成佑心笑说:“她真是你的兴奋剂,她一来,你就精神了。”
张妙正乐呵呵的,也不反驳。
竹筠其实今天没打算来。她知道今天的排练,但与她无关,她应该在课后就去琴房练琴的。她倒是照常去了琴房,但无法正常练琴了。
她沉浸不下去,今天音乐的世界与她之间隔了道墙,墙上不时掠过朱清泠的影子。
他在召唤她,不太强烈,却像响尾蛇的尾巴,一旦缠上,就不轻易放松。他又像一只小松鼠,在她心里磨牙,磨得她心痒痒的。所以她最终跟自己妥协了。
想不到一进小礼堂,第一个招呼她的就是张妙正。对他,她多少有些愧疚,尽管她觉得自己没做错。
“你来得正好,”成佑心今天对她比往日热情许多,“你是张妙正的开心果,他刚才差点被那个姓胡的气死。”
张妙正反对:“我哪有气死?”
“好吧,你是气个半死。”
竹筠陪着他们笑了几声,有点不安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成佑心忿忿不平地说:“就是你们一年级那个拉小提琴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张妙正拉到二小,自己升上一小。刚才她又犯贱,跑到这儿来耀武扬威,被我赶走了。”
张妙正感到当着竹筠面谈论这事有点丢脸,他不耐地说:“你们都太小题大做。这次又不是单独的交响乐队汇报演出,不过是给声乐部伴奏的。她爱一小的位置就让给她也没什么。她要指挥也行。”
成佑心又冷笑一声:“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位置,竟然还有人当宝贝。”
正说着,礼堂中各种乐器声忽然静了静,紧接着又喧闹起来,但凭空多了份紧张。
竹筠看向门口,是朱清泠来了。
她冲自己一笑,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和张妙正说话,成佑心赶紧把小提琴调好。
朱清泠像个大男孩一样,精力充沛地跳到舞台上,和这次的指挥说了几句话。接着,他就冲交响乐队的人喊:“怎么样,先生们女士们,都准备好了么?”
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摩拳霍霍等着一显身手,但谁也想不到,最先回应他的,是一阵嚎啕大哭。
朱清泠吃了一惊,他立即走向大哭的胡漫,她正手持他借给她的瓜达尼尼,哭得浑身抖动。
大家都围过去,竹筠他们三个也走到舞台上,看发生了什么。
胡漫一手摸过小提琴的松木面板,褐色发亮的板上不知被谁用刀刻了几个字:“你就是个丑八怪”。
胡漫抽抽噎噎地说:“我刚刚打开来,就看到上面的字了。”
朱清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火一下子上来了,又心疼他的琴,又痛恨这种事竟然发生在校园中。“是谁干的?”他问周围人。
这里谁也没见过他发火,众人刹那间安静下来。几个胆小的女生,被他吓得心扑通扑通乱跳。
“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朱清泠又说一遍。声音不大,却意外慑人。
张妙正清了清嗓子,大胆说:“不一定是这里的人做的。”
成佑心帮腔:“是啊,她成天炫耀这琴,指不定招了她班上什么人的红眼病呢。”
胡漫本来因为朱清泠没怪她,反而为她出头,松了一口气,听了成佑心几句话,又羞臊激动起来。
她忽然看到成佑心身边的竹筠,心里一动:“竹筠,我记得我们今天最后一节乐理课是一起上的。”
竹筠点点头,觉得莫名其妙。
成佑心先反应过来,斥责说:“你暗示什么?别冤枉人。”张妙正也明白了,他怒气冲冲:“跟你一起上课怎么了?跟你一起上课的都有嫌疑?我警告你,你别血口喷人,连累无辜的人。”他一脸对竹筠的维护,对胡漫却很不客气。
胡漫本来只有三分怀疑,一下子升至九分。她面上挂不住,拉了拉朱清泠袖子,哭说:“你看他们,我不过是怀疑,他们就这么吼我。我怀疑她有错么?那次是我拖着她找朱先生你讲理,才换到了一小,把张妙正换去了二小。我现在才知道:他们关系好得很,她不知道心里多恨我呢。而且要下黑手,她也有这个机会,不是么?除了她,我想不到另一个又有动机、又有机会的人。”
竹筠听着张妙正和胡漫争执,自己仿佛置身事外。她只觉得好笑。但她抬头看到朱清泠的脸,她笑不出来了。
朱清泠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他怀疑地盯着她。“是你么?”他沉声问。
她想说“不是”,但朱清泠的态度刺激了她,让她竖起了头上的角。
胡漫还拉着朱清泠的袖子,两人一齐质疑地看着她。她才是朱清泠的宠儿呢。
“没错,”竹筠赌气说,“是我做的。”
胡漫“哈”了一声,看看朱清泠,又看看众人,似在说:“我所料不错吧。”
朱清泠则不能置信。
竹筠不去看他,走到胡漫身前,一把从她手上抢过瓜达尼尼。她身上有股风雨欲来的雷霆怒气蠢蠢欲动,胡漫被她慑服,竟没有反抗。
“你就是个丑八怪。”竹筠一字一句念着琴上的字,冷笑了一声,将琴装进琴盒。
朱清泠低声问她:“你做什么?”
竹筠冷冷看他一眼:“我做的,我负责修补。”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礼堂。
等她一离开,众人突然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张妙正穿过众人,追了出去。
成佑心不知为什么,忽然激动起来,似乎也想追出去,又举棋不定。
胡漫气愤地说:“这什么世界?害人的比被害的还理直气壮。”
成佑心瞪了她一眼:“不是她做的。”
胡漫不屑:“本人都承认了。”
成佑心突然吼起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卑鄙无耻!”
胡漫一下子瘪了,众人也没了语言。
朱清泠总觉得这事哪里不舒服,大概他也不愿相信他很有好感的竹筠会做出这种事来。他让成佑心先带大家排练,他自己去追竹筠,要问她个明白。
……
竹筠拎着瓜达尼尼大步流星走着,一离开礼堂,她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暗骂自己:“你哭什么?别人为什么不可以怀疑你?是你自己一厢情愿,以为他对你特别,以为你们能够互相理解,其实别人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他宁可相信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身后有人叫她,她没听见。直到那人冲到她身前,摇晃她肩膀,她才看了看那人。
她快速抹了抹眼泪,有点哽咽地问:“有什么事?”
张妙正一脸激动,和平时那个温和、小调皮的学生会会长判若两人。他说:“你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么?”
“啊?”
“你放心,我不怪你,我反而要感谢你。不是说我支持这种行为,而是……我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好。”
张妙正语无伦次起来。竹筠呆呆看着他,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水波晃漾,像头迷路的小羔羊,瞬间激起他强烈的喜爱与保护欲。
他伸手,将竹筠楼进怀里。
竹筠本能反抗,在他怀中抬头:“你干什么……”
张妙正低头要吻她嘴唇,但中间隔了把瓜达尼尼,竹筠又惊吓得向后闪开,他只碰到了她的鼻尖。
“我爱你。”张妙正抓住她手臂不放。
竹筠很是狼狈,她咽了口口水,说:“你误会了,我没有做这件事,要做,也不会为了你。”
张妙正不相信:“那你为什么承认?”
竹筠又想起了朱清泠对她的怀疑,烦躁起来:“这会儿解释不清,以后有机会再说。”
她抽出手臂,要张妙正别跟着她,自己拔腿就跑。
远处,朱清泠已站了一会儿,将两人间的这一幕全收入眼底。竹筠走了,他也转身返回礼堂。
他想:“这两人关系挺特殊,胡漫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况且她本人承认了。如果不是她做的,她为什么要承认呢?”
但他仍挥不开那种不舒服、不踏实的感觉。
此外,竹筠在承认自己的恶行时看向他的那一眼,令他印象深刻。
那眼神是这样熟悉,他肯定见过。不是最近,是很久以前,但他真的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