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盛醒了。
按照二十多年来的积习，睁眼前他先用左脚挠了挠右脚，伸出手蹭了蹭鼻子，伸个懒腰，最后再哼唧哼唧。按部就班做完了这一套，嗯，就该正式起床了。
姚盛是个近视眼，度数还不小。这么多年，他早已人镜合一，从楼梯上滚下来，眼镜都不带掉的。你要让他摘下眼镜，对不起了您呐，等我就寝吧。所以，起床前，准确地说是睁眼前，他一定要戴上眼镜。每天晚上，他都把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右手一伸，做着梦他也能准确抓到。可今天早上，他伸手摸了半天，愣是丁点儿都没碰着。
“嘿，奇了怪了！”
据说，当初姚老爹拍板给自家儿子定下这个名字是取“要胜”的谐音。结果这么多年过来，“胜”倒不见得，“剩”倒是不辜负这个音儿——小姚同志光荣地加入了千百万光棍儿的行列。姚家母每次一脸慈爱地叫“盛儿”时，姚盛都经不住一哆嗦：我的亲娘唉，您这不是咒我呢吗……
姚盛是个普通人，安安分分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和七年非义务教育，进了家小公司当小职员。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没遇着劫财劫色，也没捞着头奖和天上掉下来的毛爷爷。早上跟着大队人马杀去工作，晚上偷偷摸摸看个片，做个春梦。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刚工作时，兴师动众的从家里搬出来，过了半年，经不住口腹之欲的折磨，又回来跟着爹妈住。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人就容易大惊小怪，早上摸不着眼镜这件事，足以毁掉姚青年一夜好梦带来的余韵。
姚盛还在摸，依旧什么也没有。一丝不安爬上心头，姚盛暗骂自己矫情，摸不着眼镜就不安也太怂了吧。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安的根源：他感觉不到自己睡了十年的柔软床铺，身下是一片硬邦邦、冷冰冰。姚盛不由得叫了声娘，自己不会是翻到床下了吧。
鉴于这种千百年不遇的特殊情况，姚盛决定先睁开眼睛。
眼睁了，心却忽悠一下。姚盛这回叫了神仙没叫娘。入眼的不是月朦胧鸟朦胧，而是奥利弗到了巨人国：
一面巨大的屎黄色物体横亘在他面前，反射着幽幽的光。不，等一下，颜色是他脑补的，事实上那一瞬姚盛的大脑异常活跃，神经元们叫嚣着，他脑壳里那一摊浆糊干净利落的来了个托马斯回旋，火光石电，他认出那物体是那张浸染了自己十几年气息的床。既然是老熟人，那张黄色的面孔怎么能忘呢？这么一圈绕下来，姚盛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辨不出颜色了——那床，那地板，那窗帘彼此纠缠，像拙劣的画匠泼洒了涮笔水，斑斑驳驳。姚盛的大脑发出无意识的叹息，最后感叹了一番，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的世界都是灰色的了。
这一瞬的灵光用尽了姚盛数十年的急智，他觉得自己顶着个装饰品，里面有一只苍蝇嗡嗡乱飞，毫不安分，撞得他脑壳生疼。关键时刻，他只能记得当年背的最熟的“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那成吧，先从我这个实际开始吧。
姚盛着手检查自己。
第一件事：确定零部件是否齐全。
这一检查，姚盛更懵了。一打眼好像没少什么，手脚口鼻，肚子里的不知道，明面上的似乎都在，可他就是浑身的不自在，想伸手挠挠后背，咦，怎么够不着？
姚盛有点慌，事情有些严重。他一向以能徒手挠到后背任何地方为荣。小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多才多艺，会弹琴的，练大字的，姚盛不是没上过少年宫，只是大多半途而废。到了元旦辞旧迎新，班里热热闹闹地办晚会，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到姚盛上场，背对着观众，一双手在后背舞得欢快。事后小伙伴们围过来问东问西，姚盛着实出了把风头。
如今，他竟然够不到后背了，那引以为傲的绝活无法施展，姚盛真的慌了。
他伸出手想搓搓脸清醒一下，这一搓更不对了。
手感不对。说手感倒不是强调姚盛皮肤有多好。姚盛嘴角边有颗突出的痣，眉峰上有道小时候留下的疤。洗了这么多年脸，他早已谙熟脸上的一切特征，更何况自己每次焦虑时都习惯性地摸嘴角那颗痣。
姚盛大脑努力分析着手上传来的感觉：凉凉的，滑滑的，硬硬的。玻璃？塑料？都不像。他转而去看自己的手：一片烧焦了的黑色塑料。姚盛使劲甩了甩，不是沾上脏东西了，也还有知觉，那么，这就意味着……
大脑艰难的运转，像老驴拉的磨，发出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尖锐声响。这响声把姚盛劈了个激灵——那么……这就是我的手？
姚盛感觉这几个字在眼前飘来荡去，他徒劳地挥了下自己的黑塑手，觉得那几个字旋转的愈发欢快了。他定了定神，举起手仔细观察：准确来说这并不能称作为一只手，连爪子都不是，“分明是支黑色牙刷！”姚盛愤愤地甩着手，焦躁地踱来踱去，却又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移动多远。
他下意识地低头想看看自己的脚，迎接它的只有自家地板。
“腿呢？腿哪去了？”
猛然间，姚盛抓中了重点：自己是趴在地上的。他有些困惑自己竟才发现这一事实。可趴着应该是胸腹受力，那脚踏大地的实在感又是哪来的呢？
他想翻身坐起来，大脑努力发着指令，四肢却僵硬不听使唤。
折腾了半天，姚盛再也无法骗自己了：他成了一条虫，不是武松打的大虫，而是一只小小的黑色六脚虫。
姚盛不明白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他昨天确实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不过是晚上加了个餐。姚盛昨晚吃得很好。加班时头儿突发慈悲，叫了顿好餐食，回家后老妈看儿子最近精神不振，炖了骨头汤等着。姚盛一不小心吃得有点多，洗洗涮涮早早上了床。话说饱暖思淫欲，晚上还真有美女入梦来。美女对他一见倾心，频送秋波，姚盛施展起多年被压制的大男子主义，对美女施发号令，美女言听计从，姚盛心里乐开了花。这一夜女追男的浪漫史让姚盛神清气爽。只是这一早起来的状况让他消受不起，莫非那美女是神仙入梦考验他来的？
他回想自己关于昆虫的认识，发现自己建立的知识结构大多是如何折腾它们。五、六岁，抓花大姐、毛毛虫，扔到水里找乐子；七、八岁，拿大头钉把蚱蜢，螳螂钉在泡沫上，虫子黄褐色的体液流了一手；九、十岁，黏蝉逮蜻蜓捕蝴蝶无所不能；十一、二，练成了徒手抓蚊子的神功；十三、四，淹了蚂蚁穴捅了马蜂窝；十五往后安稳些，主要帮家里轰轰苍蝇，打打蟑螂。
这一打，打出了知识，打出了文化。在打蟑螂整风运动中，姚盛同志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在多年的一线工作中积累了众多经验，并创造性地提出“一打二捏三擦”的实用战术，是除蟑螂界内不可多得的人才。工作中灵活多变，业绩颇丰，深得众同僚称赞。
姚盛腹诽，难道是这些年杀虫杀出冤屈来了？难道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难道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姚盛不甘心，摇首摆尾，六条腿笨拙的摆着，转了一圈。从前的打虫经验并没有什么帮助，他只能确定自己是只虫，至于是什么品种，习性如何，品相怎样完全没有头绪，毕竟他失业有限，能看见的只是自己的两只前腿和长长的触角。
“老子竟然看不出自己是男是女！”姚盛恨恨地想。
姚盛在地上兜了几圈，他其实是想走直线的，奈何技术生疏，前脚绊后脚，跌跌撞撞，一朝回到三岁前。姚盛一边练爬行，一边在脑子里筛虫子。这真是个劳心劳神的活儿，姚盛认定自己头发若还健在一定会像春天的柳絮飘扬而落。
但很快他就把“认祖归宗”抛到脑后。你说他随遇而安，安贫乐道？别，姚小职员现在担不起这词儿。他只不过是应了那句老话：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姚盛饿了。不是平常那种来不及吃早饭，又在公司忙了一上午只得空塞了口饼干的饿，而是一种由内而生的强烈的饥渴，如洪水猛兽，转瞬化作浓烈的焦虑将他携卷。他毫无章法的蹬着六条短腿，头上的触须跟着颤颤巍巍，犹如一群饿鬼晃着身形讨食。他跌跌撞撞地向门口爬去，直愣愣地穿过客厅，中途歇了一气，毫无危机感地停在客厅中央。欲望擒住了虫形姚盛，他无暇顾及食物以外的任何事情。
终于，姚盛爬到了厨房。
接下来事情就好办多了，冰箱里有昨晚的剩菜，餐桌上摆着水果瓜子花生米。东西都是好的，问题是离得太远了。对于刚入住虫身的姚盛来说，从卧室爬过来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和精力，而这种空间上的向上运动更是折磨人的酷刑。
姚盛趁在地上歇着的功夫，详细地过了一遍家里的食物储备及位置，思来想去，悲哀地得出一个结论，只有垃圾桶适合自己。他记得昨天老妈烤了面包，两个火有点大遭到他的嫌弃，直接丢进了垃圾桶。现在，姚盛唯一希望的就是没有谁那么勤快，昨天大半夜还倒了垃圾。
他慢吞吞地爬过去。嗯，还在。
“我就是个天才！”姚盛感慨自己真有先见之明，知道自己命里有一劫，用得上这救命干粮，要不怎么偏偏就扔到了桶后面了呢。姚盛激动地两根触角一颠一颤，以十二分的热情投入面包的怀抱——真是人间美味啊！
酒足饭饱，姚盛懒洋洋地趴在面包上小憩。刚满足了经济基础，搞点建设吧，姚盛开始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接下来干什么。
这天姚盛不用上班，现在时间还早才过六点，厨房里没人算他运气好，但过一会儿可就不一定了。姚盛认为还是自己屋里最安全，周末爹妈一般不管他几点起，起码能安安稳稳的呆上几个小时。
姚盛开始往回爬，这回较来时熟练多了，吃饱了脑子也开始转了，知道不能直愣愣的横穿回去。贴着墙溜着边，顺利返回。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姚盛却不是那个姚盛了。他趴在地上使劲仰起头向床上望去，隐隐觉得床在簌簌抖动。排除了床成精了的可能性，姚盛确定床上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出于自保，他没有直接爬上床一探究竟，他选择了桌子。
“不错，高度正好。”
姚盛转了个圈，面向床，呆住了——床上，分明躺着自己。
还是自己的身形，套着自己的那身衣服。姚盛觉得在看一场以自己为主角的戏，只是这演技也太差点了吧。床上的姚盛四肢乱动，以新生儿特有的姿势卖力地舞着。
姚盛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把花大姐甲虫之类的翻过来，看他们徒劳地蹬着细腿，感到莫大的满足，这和如今的情形多么相似。姚盛能感到冥冥中真相就要浮出，这时床上那位发出一连串嘟囔声，依旧是自己的声音，吐出的东西却很是奇怪——那时一连串无意义的音节，咿咿呀呀，毫无章法，像婴儿的初音，梦魇者的呓语。
姚盛突然想笑，但这也只能停留在想象这一步了，作为一只虫，他可没有那么丰富的面部神经。姚盛这回没费多大劲就认清了事实：自己的身体被一条虫占了。
没有哪路大仙出手点醒，姚盛马上认定，床上的那只一定是自己屈尊寄宿的这副虫身的原主。看它那副傻样，老子都觅完一圈食回来思考人生了，你连床都没下去。白瞎我这健硕的身体了。
姚盛其实并不壮，小时候打架也没赢过几次，要不也不能把满腔的热情都奉献给虫子。但现在这种情况，就算姚盛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脸上长斑，头上生疮，也会认为给虫子住白瞎了。但他还是知道收敛，抽了个空，感谢了一下老天给他留了个人脑，没彻底化成虫。不过他倒是忘了另一件事：若是彻底成了虫，也就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所谓你不是虫，你怎么知道虫过得不快乐呢？
姚盛虽然读书不多，但还是听过庄生梦蝶的故事。他不由地想，自己的这段经历若是让哲学家知道又会扯出什么大道理呢？
床上那只已经停止乱动了。“大概是饿得慌吧。”姚盛摆了摆触角，满心同情。同情之余，又很羡慕——那一冰箱的美味啊，自己现在这副身形可消受不了。
姚盛二号似乎并没有下床的打算，直挺挺地躺在那儿。
姚本尊有些不耐烦，“光占着老子的壳，倒是给我干点实事啊。有点职业道德成不成啊。”
这边姚盛在心里磨叨，那边的那位还真起了反应，似乎是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一个翻身滚下了床，头咣当一声磕在床头柜上，姚盛心里不是滋味，就像看见自己一手养大的猪娃被篱笆划了个口，心疼啊。
再看过去，二号已经从撞击中缓过神来了，颤颤巍巍四肢着地，弓起了不屈的脊背。姚盛瞧他这副样子，乐得不能自已，六条腿外加俩触角都颤动起来。
“得，这一换都成虫了。”
姚盛听见外屋已有了动静，爹妈应该是起了。这些响动让姚盛无法在做一个嗑瓜子呷小酒的看戏人。
“以后怎么办呢？”姚盛有些犯愁。
还没等他深想，更现实的问题就摆在了眼前：姚二号正艰难地向门口爬去。
姚盛认为这条虫实在是没什么见识，一夜之间，让你享受到了高等哺乳动物站立行走的特权，你还抱着自己那趴趴相不放，不识抬举。
这厢，二号已经爬到了门口，正拿头困惑地轻撞着门。
“不会是在找它的触角吧……”这样想着，姚盛心里舒了一口气，以这家伙的智商还爬不出这个屋。出不了屋就引不来老妈的一惊一乍，自己还能安生一阵。
姚盛一号和二号这两只虫形人和人形虫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半天。期间姚妈问候了一声，二号哼哼两声糊弄过去，姚盛有些狐疑，它怎么知道是叫它的？后来一号发现二号不过是天性喜欢哼哼而已，电话铃响它哼哼，卡车卸货它哼哼，撞了脚它哼哼，挂阵风它也哼哼。
“毕竟是只虫啊。”姚盛摇头晃脑地感叹。
过了中午，姚盛早上饱餐的那一顿早就不管用了。他感到自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干瘪。姚盛暗骂自己缺乏计划，想不到纵览全局，早上就应该带些储备回来啊。突然，他灵光一闪——抽屉里不是还有半袋饼干吗！
于是，姚盛胸中浮现出一个宏大的计划：指挥姚二号开抽屉拿饼干，二虫共享乐淘淘。
姚盛爬上床，扒上裤腿，溜到胸口，二号稳如泰山，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迹象。姚盛突然有些心灰意冷，心里又憋着一口气，特想一巴掌拍醒这坨肉。
没办法，上脸吧。
姚盛一鼓作气，爬上了二号的鼻尖。
“你可算有点反应了。”
姚盛刚想歇一会，琢磨下一步怎么办，二号的魔掌就杀了过来，把他拔了到了一边。姚盛四脚朝天，在床上蹬了好一会儿腿，才将将翻过身来。一抬头，发现二号正盯着自己看。姚盛心里一喜：你总算正眼瞅我了，来来来动起来，咱哥俩吃饭去。
二号咕咕囔囔哼唧了一番，姚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料到你那么个小魂带不动老子强大的大脑，能占得我的壳子可是你的福分哟。
姚盛两根触角晃得欢快，沉浸在饥饿感带来的短暂自我麻醉中。沟通这件事暂时被抛到脑后了。
现在阳光正好，屋里暖洋洋的惹人心醉。姚盛突然觉得一切很美好。
但只是那么一瞬而已。
空气中隐隐传来轻微的咔嚓声。那是死神的镰刀，收割着廉价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