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上海的天气稍微暖了起来，但天气预报说，近期还有可能会下雨降温，要做好保暖防寒工作，以免换季期间感冒着凉。正午的时候有些热，跟狄安从下院走到新图书馆，借了书又到二食堂，居然有些出汗。该换件薄的外套了。我寝室在西区，二食堂在东区，所以很少来这边吃饭。狄安比我大两届，他们这届寝室楼都在东区，来二食堂很近。一食堂是大杂烩，什么菜系都有，二食堂都是上海菜系，酱油放得很多，糖也不少，口味偏甜。早上的豆浆油条豆花花卷很好吃，但中午的番茄炒蛋就太甜了。番茄本就有点酸甜，厨师还要加糖，连炒鸡蛋吃起来都是甜的，我吃不惯。我们苏北的口味偏咸，炒菜习惯放盐。小时候跟爷爷奶奶长大，他们年纪大了，味觉退化，菜里面都放盐很多。来交大后我渐渐习惯了食堂的清淡口味，每次回浦东都怪我妈盐放太多。她不乐意，说，吃那么淡，人要没力气的。不吃盐哪有力气。没点咸味也不下饭呀。你要多吃点饭。有天中午我回去，她刚好在吃午饭，家里榨菜咸鸭蛋没了，她就用筷子沾了些盐和着饭吃。我说干嘛不炒个菜。她说嫌累，懒得动，反正我跟姐姐不在家，他们就随便吃吃了。
学校中午下课是十一点四十，下午下课是五点四十，每到这两个时候食堂里就都是人。二食堂在东区三栋教学楼之间，这会儿在东区上课的学生们都跑来吃饭，挤得要死，打饭的队伍排得老长。我们打了饭，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想接着听狄安的事。但我先想到了前些天满满跟我说的事。
那时南果还在日本。他在网上传了许多LADY GAGA演唱会现场的照片。黑压压的一群人，灯光五颜六色，比电影里酒吧的灯光还要闪，照片上根本看不清楚LADY GAGA本人。南果说，现场很热闹，玩得很开心，GAGA很美，演出服装换了很多套，造型很精彩，票价很值。满满说，等南果回上海了，要带他回去见爸妈。我说南果不是早去过你家吗。满满说，这回是以男朋友的身份。
满满爸妈知道了。很早就知道了。但满满现在才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上个周末，礼拜天下午，他爸爸开车送他去嘉定。快到他实习的工地宿舍时，他爸爸忽然说：“景华，那个小郭是你男朋友吧？”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景华是满满的本名，小郭是指南果。“你当时什么反应？”我问。
满满说：“还能有什么反应，差点给吓死。就那几秒钟，我整个背都湿了，额头全是冷汗，话也不敢讲，手都在抖，就看着车窗外成排成排的水杉树发呆，希望是幻觉，是梦，赶紧醒过来。还是我爸说，我跟你妈都知道了。早就知道。咱们当爹妈的，怎么可能连自己孩子喜欢什么都不晓得。”
“你爸什么态度？”
“我当时已经傻掉了，就呆呆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敢问，听我爸一直说。他说在我小学时候，大概五六年级吧，他就知道了。有天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睡着了，我爸抱我回房间，我在睡梦中毛手毛脚的，还说了些，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话。然后我爸就明白了。他告诉我妈。我妈不能接受，要来教育我，被我爸拦住了。”
“这么说，你爸接受了？”
“我爸接受了，他不仅接受了，还说服了我妈，同性恋是很正常的，只是相对异性恋比较少，但绝对正常。我爸是医生，学过同性恋，知道不是精神疾病。我妈虽然也是医生，但她是中医，想法比较古板，被我爸沟通了好久才接受。后来我仔细想想，初中前的确有段日子我妈都不怎么跟我讲话，看我眼神都怪怪的，后来才好了。”
真羡慕满满。父母都能接受，这种运气不是谁都能有的，比如顺龙和他的前男友。我们这辈人，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尤其古怪。你一出生就是家里的宝，一家人都围着你转悠，你就是他们的生活重心。你要什么他们都想法子给你。他们觉得你没有生活历练，怕你在外面受苦受挫，处处为你作主，下决断，你也乐得悠闲，不必操心。但他们越管越多，渐渐包揽了你整个人生，连学习、工作、恋爱、婚姻也要插手。直到你生养了小孩，他们才觉得你终于长大，可以自己作主。可这时你已经习惯了平素的生活，过了年轻时候的热烈，没什么追求，于是就把目光放在子女身上，开始掌控子女的人生，将子女的生活约束在你给他们镂空的模型里，以此作为这些年来生活历练的正式演出。我们活着一辈子，仿佛是来循规蹈矩地演一出戏，目的只是生育子女，传宗接代，把自己的姓氏与染色体延续给下一辈人，人生、梦想、自我、追求，这些东西都不必掺和其中，你只要沿着父母给你的尺子走。你稍有离经叛道的动作，他们就要数落你，收拾你，拉你回头，更不要说同性恋这么不合寻常伦理的事。可是，这真是爱吗，这不是。这也不是教育，这是禁锢与压抑。哀戚的是，我们这辈人已经习惯了父母的管束，觉得从来如此，没什么不对，根本没有独立意识，一个个都长成了他们希望我们成为的那个人。
满满说：“我问我爸为什么不一早就告诉我。他说，他不希望这件事由他来讲，他希望由我自己讲。他希望有一天，我走到他跟前，像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大大方方坦诚自己的性取向。我爸说，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女人喜欢男人喜欢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喜欢就喜欢，没什么好遮掩，喜欢就去追，别怕被人拒绝。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要顶天立地，躲躲闪闪的太没男人气概。就算国内社会环境不接受，但男子汉腰板要挺直。几十年前解放战争，革命同胞被特务抓了，宁死不屈。你们这辈孩子哪晓得革命战争的骨气。和平年代，男孩子也要有这种硬骨气。既然你喜欢男生，哪怕有人抓了你，上钉板，动大刑，你也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不是什么。同性恋异性恋，爸爸无所谓，你是我儿子，爸爸就疼你爱你。但爸爸希望你像个男子汉，敢做敢当，敢爱敢承认。社会不认可你没关系，爸妈认可你，你自己也要认可自己。就算爸妈迂腐，没有认可你，你也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你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
“你爸真这么接受？一点也没抗拒？”我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这么理智这么开明的父亲。
“我爸说他一开始也有抗拒，试图说服我，改变我。但渐渐地，他觉得我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他不能管着我一辈子。高考的时候他要我学医，说爸妈都是医生，将来好给我安排工作。我不要。因为我不喜欢医学，我喜欢物理，想学建筑，学工程。那时我爸就明白，我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爸说，他曾经叫我学钢琴，我不想学；他曾经叫我学游泳，我没兴趣；他曾经叫我去野外夏令营，我没去；他曾经不许我学车，我自己考了驾照。他总说为我好，为我着想，可是我都不喜欢。我并不是叛逆，我只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有我自己的生活。他也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明白不该干涉我的人生。我没有长成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因为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即便他是我爸爸，也不能干涉我的人生。我们彼此独立。后来我爸就等着我跟他坦白。他说，有独立意识还不够，还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不管好的坏的，只要自己选了，都要负责。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人生自己选，自己的错自己承担，别人不能帮你过日子。你要有这个勇气，要有这个骨气。”
满满这话实在应该对洪思洋的爸爸说，他连婚姻都要被洪思洋爷爷干涉，太没男子汉气概，太软弱。“那你爸现在怎么又主动跟你说了？”我问。
满满问我记不记得青春痘得性病的事，他爸主动提这事，就因为青春痘被查出性病，而且当医生的一看就看出是同性恋****才会染上的病，他爸怕他也误入歧途。
“我爸说，在这个社会上，作为一个异性恋，能跟爱的女人体面地出去吃饭，在自己家里不受干扰地发生性行为，才是正常的生活方式。在网上随便勾搭一个性伴，不问姓名不交流感情就瞎弄几下，非常下流，非常恶心。那跟发情的猫狗有什么区别？人不能把自己降到猫狗一类。虽然现在的同性恋很难得到这样的社会条件，但你要对自己有所要求，要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虽然我们医生面前病人都平等，但是，景华，社会就是被那种人脏掉的。你不要学那个男孩子。我爸问我今年那个来过我家好几回的小郭是不是我男朋友，他看得出我们之间有亲密的感情。我说是。我爸说，带回来正式见见吧。爸爸不怕你是同性恋，就怕你在外面胡搞乱搞，一辈子没个陪伴。看那男孩子挺不错的，长得也水灵，真能安定下来，我跟你妈也放心。”
过两天南果就要回上海，到时候去见满满爸妈，一定皆大欢喜。他跟满满能有这么好的结局，给我很大欣慰。所以当狄安说他妈妈也知道时，我下意识地就以为他妈妈也接受了。
谁知狄安说：“我妈知道后要送我去看心理医生，她觉得是我爸过世后，我受了打击，需要父爱，以至于精神受挫，误以为自己喜欢男人，成了性变态。是的，她就用的性变态这个词。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最可笑的是，我跟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妈，同性恋只是相对少见，就跟我们蒙古族一样，虽然是少数民族，但并不是疾病，很健康，不需要治疗。我妈把那医生臭骂了一顿，说他误人子弟，要给我再找医生。我跟她吵，跟她理论，说医生是对的，我没病。她不听，哭着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爸撒手走了干净了，我一个女人照顾你们姐弟俩我多不容易，你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对得起我吗。你让我死了以后到阴曹地府里怎么有脸去见你爸？你对得起狄家列祖列宗吗。你怎么给狄家传宗接代。怎么留香火？你有没有想过妈妈的感受。你怎么这么不孝！你要狄家断子绝孙吗！然后把我赶出家门，跟我断绝母子关系。说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有她活着一天，我就别想进家门。”
我听着狄安的描述，脑子总浮现出前些日子周鹏程妈妈来大闹我们寝室的场景。要换了别的时候，狄安说这些我可能还不信，但前两天我刚见识过周鹏程妈妈发疯的样子，已经很清楚对子女失望的父母是如何的愤怒。周鹏程妈妈当时连庄老师一个孕妇都打！完全没理智了。他们把人生的期盼全盘押在子女身上，结果子女没有按照他们预期的路走，整个人生都无望了。其实我不懂，为什么父母不能有自己的生活，非要把希望放在孩子身上？孩子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一天到晚为了父母活着，那会很压抑的。我就是。但我隐隐地从狄安的话语里听出了周鹏程妈妈一样的哭诉，问他：“你爸爸……”
“我爸那时候已经不在了，肺癌过世。”
有些尴尬。顺龙曾经跟我说，现在社会上离异家庭、单亲家庭很多，每个人身边都有不少，但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没有谁好意思跟外人讲，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跟狄安还不熟，也不好意思多问，只说：“你妈妈那么闹，你没软下心来吗。”
“那时候我看我妈哭，我也哭。可我不能这么哭一辈子。我真的喜欢男生，不喜欢女生。我妈妈再哭，我也改不过来。这本来就不是病。我又没做错什么，怎么改。你叫我怎么软下心来。她硬要把我赶出家门，叫我死都别回去。”
我只好撇开话题，问他：“你妈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她的。”
“你怎么敢！”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告诉我妈，她要打死我的。搞不好要跟狄安妈妈一样，哭哭啼啼地闹上一场，把我赶出家门，断绝母子关系。我能想象。还有我爸，他那身体，知道了肯定要气得复发，搞不好被我气死。不，我不敢，真的不敢。
“因为我姐知道了，她接受了。我以为我妈也能接受的。”
我想起他那个姐姐。“你姐姐怎么知道的？”我问。
“有天晚上我收到她一条很长的短信。你看，这条短信我一直存着。”
我接过他手机，发现他手机也是很便宜的诺基亚的牌子。他姐姐叫狄平。狄平、狄安，平安的意思吗，果然是亲姐弟。狄平说：“安安，我知道你是同性恋了。我无意中看到你的聊天记录，看到里面男人的****。我不是有意的，但我还是想来告诉你一声，不管你喜欢男生女生，不管你结不结婚，不管你将来有没有孩子，我们都是一家人，到死都是。所以我会永远爱重你，支持你，站在你这边，这点你不用担心。妈妈以后再说，但姐姐绝对支持你。姐姐支持你，不是因为觉得同性恋对或错，而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所以不管你是好还是坏，我都支持你，不需要任何理由。我来告诉你，是怕你不知道，担忧我会背弃你。我希望你放心，我也许不能很好地懂得你、理解你，但没关系，我永远是你的家人，永远在家里陪着你，无论什么时候。但我看到那些****有些不放心，我在网上听人说，这可能是要找人一夜情。所以姐姐想跟你说两句：一，不管同性恋异性恋，洁身自好，不要乱搞；二，如果乱搞的话，记得戴安全套，无论如何，安全第一。你长大了，有自己的私生活，姐姐无权干涉，但姐姐只想提醒你两句，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我亲弟弟，我想让你确确实实地明白，这世上永远有人，至少你姐姐我，在关心你，一直关心你。”
我记得有一回我姐在我电脑里看到《断背山》《霸王别姬》的播放记录，幸好被我用选修课课题研究搪塞过去。我姐肯定没狄安姐姐这么开明。一想到最亲的家人居然不知道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心里就觉得苦闷。不比异性恋能毫无顾忌地把男女朋友带回家，我们有家不能回。像满满爸爸、狄安姐姐这样的太少，大部分人都像满满妈妈、狄安妈妈那样。满满妈妈还能被说服，狄安妈妈呢，完全不能，还把狄安赶出家门。这社会上得有多少被爸妈赶出家门的年轻同性恋孩子？我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但现在肯定，一定有许多。顺龙去做同性公益太对了。我们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就是不能不在乎家人的看法。我们有独立生活的权利，应该追求自我，走我们想走的路，但是，我们也希望人生的幸福能得到亲人的认可和祝福。他们的看法会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所以我们必须要改变这个社会。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什么优越的生活，而只是为了正常人已有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