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坐在缝纫机前发呆，我看到他的耳朵动了动，便说：“瞎子师傅，你能为我做一顶帐篷吗？”
他的脾气似乎从来没好过，吼道：“滚开，你这个小流氓，来我这里干嘛？”
我说：“瞎子师傅，你不能这么骂我，我不是小流氓。”
瞎子说：“那也滚，你们这些第三代子弟没一个好东西。”
“瞎子师傅，你忘了，我是李十三的孙子，我和你一代。”见瞎子的脸色有所缓和，我接着说道，“我给你钱和材料，你帮我做一顶帐篷吧。”
见瞎子点头，我就把那四十三只帆布背包交给了他。他摸了摸，点点头道：“下午来取吧，现在你赶紧给我滚。”
走出裁缝铺子，我感觉心已经飞到二龙山去了，但我没有停止我的准备工作。
我来到附近落岭和永固原住民自发形成的自由市场。他们每天都会运新鲜的蔬菜来卖，这是五七沟居民唯一的食物来源。
我来到熟食店，在里面看见了邢小臭和毕小脏。两人一人抱着一只猪肘子啃。猪肘子色泽红亮，油水不住滴落在桌子上，看起来非常诱人。我叫来老板：“给我来一只烧鹅和十个核桃馍。”
付了钱，我坐到邢小臭和毕小脏旁边，他们两人的凳子上分别放着一个已经被油渗透的牛皮纸袋。我盯着袋子问道：“你们俩还买了什么？”
邢小臭笑道：“你先说，你要去哪？”
我愣了愣：“什么？”
毕小脏吮吸手指，眯缝着眼睛说：“别装了，你爸都告诉我们了，他拜托我们两个保护你。我们是男子汉，已经答应了。”
“啊？”我惊道，“我爸告诉了你们我要去找大沼泽？”
邢小臭将啃干净的骨头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堆，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没错，我想你应该是需要我们的。”
“你们听说过大沼泽的传说吗？那里很危险的。”我说，“而且，我去那里是有原因的，我要找杜小乱，然后离开五七沟。”
毕小脏双眼放光：“虽然我不知道杜小乱是谁，但直觉告诉我你要去干一样伟大的事业！”
我又看了看邢小臭，他也一脸的兴奋，我便问道：“这么说，你们决定了？”
两人重重点头。
我被感动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邢小臭和毕小脏果然是我和杜小乱最忠实的朋友，虽然他们已经不记得杜小乱，而且明明知道路途凶险还决意与我同行。我眼眶发热，拍了拍他俩的肩膀：“好，那我们准备出发吧。”
毕小脏说：“先不急，在我们出发之前，我先得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一路我们都需要这个人护航，他非常了得。”
我肃然起敬：“他是谁，我认识吗？”
“他是永固的原住民，你没见过。”邢小臭说，“我们这就带你去见他。”
下午我取了帐篷后就跟着邢小臭和毕小脏去永固找那位壮士了。一路上阴风惨惨，吹起路上的灰尘。路边的田垄里有一头黑毛猪嚎叫着到处跑，几个小孩子围追堵截，想要把它赶回家。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了永固的药王庙。这是一座小庙，里面供奉药王孙思邈。我记得每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这里都会举行庙会，里面会有好多好多人卖炸豆饼。那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在面糊里放黄豆，把面糊摊在铁板上烙成型，再放进热油锅里炸，炸熟之后撒点白糖就可以吃了。
每年庙会都是老爸带着我去的。他从不让我吃那炸豆饼，说原住民都太脏。可是有一次我趁他和熟人讲话时偷偷吃了一个，味道有点怪，我想大概是因为那豆子经过了发酵。
这个季节的药王庙很冷清，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在耳边靡靡不散，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无论是走廊还是天井，地面都一尘不染。我想起庙会时，地板上铺满了鞭炮鲜红的碎屑。人们戴着大头娃娃的头罩，踩着高跷，在腰间绑着红绸走来走去，像在举行某种仪式。那场面有种神秘的吸引力，我会被吸引住，看得忘记时间。我总觉得自己能看穿每一个头罩，看到里面人的真面目。只是似乎所有头罩下面的脸都长得一样，毫无特点，我记不住它们，但我很想记住它们，所以每年都来。
出神的当儿，我已经跟着邢小臭和毕小脏来到了一间僧房门外。房间里，一个魁梧的和尚正跪在地上，从一位老和尚手里接下度牒。他们的对话非常小声，我听不大清楚，但能看明白，这个魁梧的和尚大概是要还俗了，正在办手续。
魁梧和尚拿到读碟后，开心地蹦了起来，接着抄起旁边的椅子抡向老和尚的头颅。老和尚躲也不躲，椅子应声碎裂。魁梧和尚似乎还不尽兴，拿起一截断掉的椅子腿搠了老和尚几下，确定他死后才朝我们跑来，大声笑道：“哥儿几个，我来啦，以后我不叫无相了，我还叫黄小菊！”
这个壮硕的家伙满脸是血，活像从地狱跑出来的罗刹。放射状的血点在他脸上慢慢滑落，掉在一尘不染的地上，映入我的眼帘。这一幕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站在我面前打招呼时我都没反应过来。
“你好，”大和尚伸出手来，冲我友好地微笑，“我叫黄小菊，是邢小臭和毕小脏的好朋友，听他们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要带我们踏上一段伟大的旅途。”
“谢谢，有你同行，我们如虎添翼。”我握住了他的手。
黄小菊脱下僧袍，露出一身花绣。他的胸前、背后和手臂上纹了整整十三只狼头。他大声怒吼，头顶的戒疤因为激动变成了红色，泛着亮晶晶的油光。接着，他又跑到里屋去了，一会儿提着一台收音机和一桶菜籽油走了出来，我这才听清楚，原来那隐约的念经声是这台收音机放出来的。
“从今天起，就没这座庙了。”黄小菊用菜籽油和邢小臭的打火机烧掉了庙，我们四个站在熊熊大火前，同时陷入了沉思。
不远处传来人声，想是大火引来了永固的原住民。我们趁人们聚集到此前离开了。我想，这座庙燃烧殆尽后，我就再也弄不清楚每年庙会上戴着大头娃娃的那些表演者的庐山真面目了。这让我感到难过，他们腰间的红绸和夸张的高跷一定会从此频繁出现在我的梦里，直到我死去。
这种深沉的悲痛甚至让我忘记了问黄小菊烧毁药王庙、杀死方丈的原因。杜小乱走了，药王庙也毁了。我想，如果不是我急着找到杜小乱，如果不是得到疯子和爷爷的指引，我要离开五七沟，我真的会为信仰的崩塌而感到痛不欲生。
这更坚定了我要离开这里的信念。
从永固回到五七沟后，我们四个分别收拾好了行囊，一同来到了想姨的理发店。想姨是五七沟唯一的理发师，她手艺高超，长得也好看。除了理发之外，想姨还兼职纹身和卖茶叶蛋。因为我们的终点是二龙山，所以我和邢小臭、毕小脏一致决定，在胸前纹上二龙戏珠，以表决心。
“哟，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这是要集体造反啊，纹完不怕学校开除你们？”想姨说着，还是帮我们脱掉了衣服，拿出了纹身笔。她还帮毕小脏剃掉了胸前巴掌宽的护心毛，将两条刚猛的龙纹在了他泛青的毛毛茬上。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但我们已经决定连夜赶路。想姨留我们吃饭，我们没有留下。我看着想姨那双白皙、灵巧的双手，说道：“想姨，如果没有杜小乱，我会喜欢上你的。”
想姨白了我一眼：“臭小子，别乱说，五七沟有那么多黄花大闺女你不喜欢，跑我这来撒什么野。”
果然，想姨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名字。她可是杜小乱的婶婶，就连她也不认识杜小乱了。虽然这在我意料之中，但还是让我费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