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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战乱

(一)

据说楚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我们吴国三分之一的城池,若不是近日暴雨连连,我此刻恐怕已是楚兵刀下的亡魂了。米缸已经见了底,再省吃俭用也抵不住飞涨的物价。不但米价上涨,连照明的煤油和蜡烛,生火取暖用的干柴也都涨得离谱。原先带几个铜钱就可以乘马车去赶趟庙会,一天下来付了车费买了日用品再把肚皮吃得滚圆还能有些剩余。如今莫说买东西了,车费都付不起。

这是公元前520年发生的事情,昔日号令天下的周天子已经彻底成了诸侯国的傀儡。后人多称我们这个时代为春秋战国,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几乎每天都有人割地称王,每天都有人战败投降。

中午的时候,雨下得不那么急了,我坐在床上发呆。其实我是想下床做几个俯卧撑的,但是运动会消耗掉体力,补充体力需要粮食,我没有粮食了,所以我只能坐在床上发呆。这时候专诸来找我借米,他告诉我,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觉得自己靠喝凉水还能支撑几天。可是他那五十多岁的老母亲已经饿得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没有说话,把他带到米缸旁边,掀开缸盖让他看。

专诸是我的好朋友,在和平年代,没有天灾的时候,我每天都和他在一起。他的父母也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在他家吃过香喷喷的米饭,啃过油炸的鸡腿。如今这些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的父亲已经死了,本来只是感冒了而已,只是因为药价涨得太厉害,两位老人把买药的钱买了米,最后感冒引发心肌炎,不治而亡。

没有米借给专诸,让我感到很愧疚。我告诉他我也好几天没有吃饭了,他说没关系他再到别家看看。我从专诸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临走的时候,他说,如果母亲死了,他就去参军。

我也想过去参军的,虽然我自幼沉迷于诗书,没有和人打过架,更别提杀人了。但是当兵毕竟可以吃饱饭,还有军饷。只不过我住的地方离城甚远,大雨已经彻底摧毁了道路,莫说到战场,就是走到征兵的地方也很困难。而且听说因为下雨的缘故,已经停战了,双方正在谈判。

在家里,没有米,偶尔还可以捉到一些飞禽走兽填补肚子。到了城市里,人情淡薄,饿死街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假如过阵子雨完全停了,地面干得能走路了,我想,参军是我和专诸唯一的出路了。

又过了一阵子,村子里开始有人卖人肉,先是六十个铜钱一斤,后来涨到二百个铜钱半斤。我没有去买,我在家里捉老鼠吃。据说村子里已经没剩多少能动弹的人了,但我每天还是把门关得死死的。饥饿可以使人疯狂,我不去吃别人,也不想被别人吃了。

(二)

据说楚国发动这场灭吴的战争,是因为一个叫伍子胥的楚国人逃到了吴国,楚国派人来索要伍子胥,吴国不愿意给,于是就打起来了。

关于伍子胥的事情,在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传遍了吴国。据说他是天下第一谋士,他的父亲是楚国王子的老师,因为被奸臣诬陷,惨遭灭门之祸。伍子胥是伍家唯一的幸存者,他逃离楚国之后,先后去了几个国家,待了一阵儿都觉得不安全,最后就来到了和楚国常有兵戈之争的吴国。

我虽然很仰慕有才的人,但毕竟这场战争是因为他而发生的,所以一开始我对他挺不满意的,觉得他是个灾星,想着他去哪儿不好,偏要来我们吴国捣乱,我觉得他更应该去跟楚国匹敌的晋国。

后来专诸跟我说,伍子胥到了吴国之后,给了国王不少好的建议,虽然眼下我们屡次败给楚国,但长远来说,伍子胥的到来是吴国的福音,有了伍子胥,吴国便有了消灭楚国的希望。

专诸的话里有嘲笑我目光短浅的意思,不过我一点也不在意,我很喜欢这个哥们儿。不光是因为他孝顺父母且勇武异常,更多的是因为他心直口快,从不遮掩,愿意拿我当自己人。我年少时父母双亡,靠着吃野味活到现在,家里时常断炊,愿意做我朋友的人,真的是少到可怜。

雨终于还是在我饿死之前停了,阳光照耀大地,泥土渐渐干硬。这时候我周围仍旧活着的人已经不足原来人口的十分之一了。活着的人开始到田间地头挖草根刮树皮。走到仍有泥泞的街道上,遇见相熟的人,对方会很有礼貌地向你点头问好。我们吴国虽然紧挨着大海,但毕竟不是东洋蛮夷,人与人之间还是很讲礼仪的。如果再过几个月,我们的生活有所改善,那么一定不会有人承认我们曾经用打量油炸鸡腿的眼神打量过自己的朋友和亲人。

我自然先是去了专诸家,自从灾祸上升到人相食的地步,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他家的门虚掩着,我像往常一样没打招呼就推门而入。家里只有他母亲一个人,专诸出去觅食了。于是我就坐在专诸平时坐的板凳上等他。专诸的母亲缩在床头,我进门时她睁开眼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给我一个友好的笑脸,但终究还是没笑出来,我坐下后,她轻声地说了句,诸儿出去找吃的了。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专诸回来了,左手提了一捆半干的树枝,右手拿了一包野菜。身上斑斑点点的有不少已经干了的血迹。月余不见,他已经骨瘦如柴。我虽然也像他一样每天都饿着肚子,却无法瘦到他这种程度。我问他身上为何有血迹,他轻轻提了提裤子,我看到他的小腿肚上被挖掉了鸡蛋大小的一块肉。不等我问,他就放下树枝和野菜,把我拉到门口。他说,这块肉换回了他母亲的命,他觉得很值。然后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参军。

这时候,已经有难民逃到我们村了。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远处有攻城厮杀的声音。通往城市的道路已经可以走马车了。我回家收拾东西,打算和专诸一起到军营里碰碰运气。专诸在为他母亲的事情发愁,带她去打仗是不行的,留她一个人在家或者交托给别人看管都无法让专诸放心。这是个疯狂的年代,谁都不可靠。

等我收拾好东西赶到专诸家的时候,他家里已经聚集了一群年轻人。他们肩上挎着包裹,手里拿着大刀木棒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器。专诸说,如果一个人去投军,一定不会受到重视。我们不如先发展成一个小团体,然后再去投靠国家的正规军队。他的主意我很赞同,我看到她母亲也收拾好了东西,穿着紧身的衣服。我想,专诸现在一定是这个团体的老大了,否则他带着母亲去战斗,一定会遭到反对的。因为别人都没有带家属。

专诸给了我一个和他手中的长剑一模一样的剑。整个队伍中只有我们两个用剑,剑是兵器之首。专诸让我也用剑,显然是打算让我和他共同领导这支队伍。这让我感到既振奋又惶恐。

我们出了村子,先是去了一个山庄,那山庄的庄主很有钱且很豪爽。庄内壮丁极多,如果我们去抢,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是我们就去借粮借钱。说是借,其实并不打算还。

庄主说,如今兵荒马乱,又是灾年,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粮借于你们。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把后院的马和驴以及牛拉一些出去当作坐骑。我们欣然接受了庄主的好意,在庄上吃了一顿饭,就骑着马离开了,没有分到马的就骑驴和牛。虽然坐骑复杂,兵器古怪,装束土鳖,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不损一兵一卒的前提下从步兵升级成了骑兵。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我们走在通往城市的道路上,沿途遇到不少已经被饥饿折磨死的或正在被饥饿折磨着的人们。这时候如果一个青年想告别单身生活,只需要一个馒头或一碗水,就会有姑娘跟你走。如果是在太平盛世,没有马没有房没有存款,姑娘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这些已经倒在地上或正在蹒跚而行的人们,有的来自农村,有的来自城市。都是穷人。农村的穷人觉得到了城市里会受到官府或有钱人的接济。城市的穷人已经对官府和有钱人的善心绝望了,他们打算到乡下,和乡下的人到大自然里觅食。其实,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是死在了路上,这样其实更好,因为目的地并非他们想象的天堂,到达了,也是死。

看到这样凄惨悲凉的场景,我们感到精神沮丧前途渺茫。虽然我们已经是骑兵了,可是我们没有粮草,我们和我们的坐骑的肚皮都空着呢。我想,那个老庄主其实是不舍得将那些驴马牛杀死,但是又没有草料喂它们,所以才送给了我们。这样想来,他其实并不大方。他应该在送我们坐骑的同时送一些草料给我们。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专诸,他说我的想法很土匪。

走了大约十里路,我们的坐骑都停了下来,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也不嫌泥地冰凉。专诸说,它们大概和我们一样饿。我们饿了可以吃它们,它们饿了只能饿着,它们真可怜。专诸让我带几个人去找一些干柴,打算生火杀驴。

我们找到了几棵树,捡了一些被大风刮断的树枝。我们杀的是专诸母亲骑的那头驴,因为专诸的母亲身体轻,可以和我共用一匹坐骑。杀驴的时候,马和牛都用愤慨的眼神望着持刀的人。它们可能想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这么残忍,吃饱了就骑它们,饿了就杀它们。而没被选中的驴呢,干脆把头埋进泥地里,它们可能已经意识到,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有和眼前的驴一样的命运了。真是驴生在世,身不由己。如果我是一头驴,这时候一定会祈祷,让神灵把骑我的人的身体变胖,胖到不能和任何人共同骑我。

(三)

吃饱后,我们开始想哪里可以搞到一些草料,让我们的坐骑站起来。这时候,从城市的方向走过来一队散兵游勇。他们穿着楚国士兵的衣服。我心里有些恐慌,暗想难道战斗这么快就蔓延到我们这里了?我们赶紧站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专诸站在我身边,轻声问我:害怕么?我说有一点。他说怕什么,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些散兵游勇在离我们一丈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我们烤好的驴肉发呆。专诸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说他们是吴国的士兵,伪装成楚国的士兵的样子,打算到楚军兵营里打探军情。然后他们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专诸说我们是吴国的子民,打算去参军,帮助吴王抵御楚国的侵犯。他们说那咱们是自己人了,可以把你们的驴肉分给我们一些么?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专诸回头看着我,似乎是想让我对这件事情发表一些看法。于是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会连食物都没有,难道国家不发钱粮么?

他们说国家现在已经羸弱不堪了,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士兵,都有半年没领到军饷了,吃的东西都是自己找的,所以打起仗来才会连连败退,一天能失三座城池。吴王已经打算割地称臣了,但是楚国不受降,执意要吴王交出伍子胥。伍子胥是吴王的希望所在,吴王当然不愿意交出去了,于是就一直僵持着。

他们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冷了我们的爱国之心。专诸把驴肉送给了他们,然后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自己组建个军队,攻陷几座城池然后自立为王。现在大家都在这样搞。专诸说我们这样是对吴王不忠啊!我说吴王的王位也是不按规矩得来的。专诸说好吧,那就听你的。

其实我知道专诸早就打算自立为王了,之所以让我说出那些话,是不想让别人说他野心大。那些本来要去探听楚军军情的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后,决定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跟着你们走,有肉吃。

这时候我们已经个近百人的队伍了,为了统一装束,战斗的时候容易辨认出敌我,我们把衣服撕下一缕,绑在左臂上。我们的军队就叫专军。那时候专诸还不打算称王,大家都叫他专公。而我,扮演者军师的角色。因为我姓乐,大家都叫我乐公。其实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叫我,乐公似乎是个很老的称呼。我还是喜欢他们叫我的本名:乐安。

我们最后决定放弃那些坐骑,依然做步兵,城市已经近在眼前,我们决定先占领了这座城池再做打算。这座城名叫澈都,盛产美酒佳酿。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跑到城市里看那些卖艺的人表演武术。我没有钱给他们,表演到精彩的部分的时候我只能拼命地鼓掌,可惜我那时候巴掌太小,拍不出多大声响。那时候城里熙熙攘攘,高楼林立。我有时候贪玩到深夜,害怕走夜路,就住到开杂货铺的表叔家。第二天一早,表叔会亲自把我送回家。自从战争开始,我就没见过我那慈祥的表叔。我想进城后,要先要拜会一下他老人家。

远远就看见城门敞开着,原以为战争时期城门口会有士兵盘查过往行人的,没想到从城门口走到将军府也没看到一个士兵。除了一些面无血色的百姓,基本上可以说澈都已是一座空城。我想,上天对我们真是够体贴照顾的,知道我们不禁打,就迟迟不让我们遇到敌人。

在空荡荡的将军府里驻扎下来以后,专诸就派人四处去搜集粮草。一路上他一直在为丢掉那些坐骑而惋惜,他打算攻陷澈都就给那些坐骑送草料去。可是我想那些坐骑此刻肯定被那些饥饿的百姓烤了。

到了夜里,我一个人拎着酒葫芦溜达到城墙上,看着天上繁星和远处的灯火,感慨万千。原以为行军中会有一些新鲜刺激的事情发生的,没想到是这么枯燥无味。到现在连个敌人也没遇到,表叔一家也因为战乱的缘故,不知道搬迁到何处去了。听留在城里的一些老弱残民说,我们来之前,有一伙土匪攻陷了澈都,将城中洗劫一空,守城的将军被杀,将军的眷属也都被土匪劫到山上做妾或奴了。吴王派的新任守城将军还在路上。

我没有住在将军府,而是住在以前我很仰慕的一个诗人家里。战争搞得十室九空,然而若不是战争,我此生恐怕也很难有机会住进澈都甚至是整个吴国最风流潇洒的诗人家中。诗人为避战乱已经去了越国。家中只留了一个老奴看门。土匪虽然猖獗,毕竟不识字,所以并没有对诗人家造成多大损失。诗人家里有很多珍贵的字画和香浓的美酒。看门的老奴见我略识文墨,待我如上宾。我住在诗人原先住的房间里,白天翻阅一下诗人的收藏,晚上就装一葫芦美酒四处闲逛。

有一天在回诗人家的路上,我被一阵幽怨的笛声吸引,到了一户精致的房舍跟前。驻足片刻,却听不到院内有任何动静,只有远处一阵阵的虫鸣。我想刚才一定是幻觉,我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产生幻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一些历史上的事情,比如大禹治水,女娲造人,刑天舞干戚。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粉红色的床上,枕头被子床单都是粉红色的。毋庸置疑,这一定是张女人的床。我连忙翻身而起,身上衣服还在,酒味很浓。我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看到一个少女的背影,她在晾衣服。我咳嗽了一声,她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道:昨夜听到墙外有动静,穿衣起来,出门就看到你倒在地上,一身酒味,看你的装束,想必是专军,本来想送你回军营,怎奈你身子太重,走路不稳,勉强把你扶到屋里,你沾床便睡着了。

这姑娘容貌清丽身材轻盈,我看得有些发呆。直到她羞红了脸颊转过身去,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正要解释,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语调急切,听声音仿佛是专诸的贴身护卫。占领将军府后,专诸就以澈都的城主自居,进出都有数十人随从。我想专诸一定是有急事,否则不会这么早就找我。就向那姑娘道了声谢,匆忙离去。

见到专诸,他已高坐在议事堂,两侧坐着专诸任命的几个小统领。专诸示意我坐他旁边,然后说:“新任的守城将军已离澈都不足十里之遥,他来之后我们是迎还是打呢?”

我说吴王此刻忙于应对楚兵的侵犯,后方守备空虚。我们何不趁机杀了这新来的将军,夺了他的粮草,再去攻陷几座城池,便可自立为王独霸一方了。

专诸说好,就照乐公说的办。

专诸总喜欢让我替他说出他心里的想法。其实我的想法是帮吴王退了楚兵,然后我们回乡下捕鱼种田。可是我若说出自己的想法,专诸以后就再也不会征求我的意见了。我只是个代言人而已。

新任的守城将军只带了数十个随从,可见吴王手上已无闲兵。专诸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那所谓的将军,而且得了可让兖军用月余的粮草。从此专诸声名远扬,陆续有散兵游勇和灾民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队伍壮大后,专诸关心的是自己的王袍该设计成什么款式。专诸的母亲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可以吃到士兵献上的新鲜的甜橙。我关心的是那个在我醉酒之夜照料我的姑娘。醉酒之夜后,约莫过了一个月,我才抽出时间去探望她。

已经是傍晚了,去之前我先去粮库拿了一只鸡和一袋米,算做答谢的礼物。盛世送玫瑰,乱世送鸡腿。然而我拎着鸡和米,走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那姑娘住哪里了。上次是深夜,加上喝醉了酒,遇到那姑娘纯属巧合。次日醒来,走的匆忙,忘了问那姑娘的姓名,也没记她住的是哪条街。

我站在街中央,拦住一个路人,向他形容了一下那姑娘的模样,问他是否见过。路人说:如今哪里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才几个月而已,先是楚兵,而后土匪,再之后是专军。澈都有多少漂亮姑娘,也要被他们糟蹋尽了。

路人说话的时候带着愤慨的表情,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他眼睛里能显现出一丝狡黠的目光。然而我失望了,他不是在撒谎。

回到诗人家里,我温了壶酒,对月独酌。喝得有些头晕的时候,我出了门,先是到城墙上溜达了一圈,然后往回走。我想,有些东西,清醒的时候记不得,无意识的状态下,也许可以寻觅到。然而我走来走去,怎么也听不到那幽怨的笛声。我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开着,屋里没有灯光,我想这家人不是死光了就是远走异乡了。这家人的院落很小,屋子里很黑,我摸到像是床的东西,就躺上去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光线很刺眼。我坐起身来才发现,我躺在一口棺材上睡了一夜。也不知这棺材里是否装了人。吴楚两国开始打仗的时候,有许多人害怕死后尸体无人管理,就提前给自己准备了棺材。然而他们入了棺,却没能入土。

虽然发现自己是坐在棺材上,我并没有立刻跳下去,这些日子见多了血腥的场面,让我的胆量大了许多。我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家具,比如老虎型的凳子,大象型的桌子。我从棺材上跳下来,去摸那些桌子和凳子,手感很好,也很实在,坐上不会摇晃。桌子上的平面可以放茶杯和盘子,桌子上有用木头做的翘起的大象尾巴,很可爱,可以挂茶壶或者手帕。等我回过头来,发现棺材下面还装了轮子,棺材上面有人字形的凹槽,不是很深,难怪我昨天晚上睡得那么香,没有做梦也没有被尿憋醒,一觉到天亮。设计这些东西的人真是好玩。

我又到别的房间看了看,发现那些房间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只好又回到放棺材的那间房里,我掀开那棺材,发现里面并没有人。我想,这里可能遭过贼。如今也不能说是贼了,这都是些没有主人的东西了,谁拿走了也不会有人管的。

我离开这户人家,打算叫几个人,把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搬到诗人家里,再送几张椅子给专诸。刚到街上,就看到几个巡逻的专军,他们本来有说有笑的,看到我,马上严肃起来,站直的身体齐声说:“乐公好。”我笑了笑说你们不要太紧张,过来帮我搬点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贼拿剩下的。那些专军也觉得没必要搬这些东西回去,住的地方不缺桌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对这些的东西很着迷。那时候还没有艺术品这个词语,世人收藏欣赏的,也都是一些诗词字画。雕刻的魅力,无人触及。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我才明白,那些奇形怪状的木头之所以能吸引到我,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鲁班的血。

我想让他们把棺材也搬到将军府去,专诸的母亲睡觉总是要掉到床底下,我想把这个棺材送给她。有了这个棺材,她无论躺里面还是躺在有凹槽的棺材盖上,都会觉得很舒服。

可是当让人把棺材搬到将军府的时候,专诸却愤怒了,说我诅咒他母亲。天地良心,他母亲是看着我长大的,和我形同母子,我能诅咒她么。但专诸不听我的,让人把那棺材砸了烧火。棺材砸烂后,里面掉出一本书。

书上没有字,每页都画满的图,奇形怪状,和那些家具类似。每个大图由数十个小图组成,书的尾页上印了一个“鲁”字。我觉得这个字很亲切,亲切到我看到这个字的时候,内心有一股子暖流不断涌动。于是我没有和专诸再争执,把书揣怀里,离开了将军府,专诸也没叫我,他还在为我送棺材的事耿耿于怀。

(四)

我没有回诗人家里,而是又去了昨晚睡觉的地方。我希望能有一些新的发现。我有预感,那户人家里应该还藏有别的东西,珍贵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在有的人眼里可能毫无价值,连半个烧饼都不如。

我已经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好奇心让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找到了铁锹,把那户人家院子里的土翻了一遍,但是并没有什么发现。我冲进屋子里,去敲地上铺的砖和墙上的砖,我希望有块砖头是松动的,下面是空的。我相信砖头下面一定藏着我想要的东西,虽然我并不清楚我想要什么。我一直折腾到天黑,终于有些累了。没找到我想要的,也没找到我不想要的,什么也没找到。这户人家的主人真抠门,一点惊喜都不肯给我。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诗人家里,到厨房里随便扒了几口剩饭,就躺床上睡了,其实我想洗个澡的,可是在是太困了,闭上眼,就睡着了。那本画满了图的书被我压在枕头下面,我打算醒来后好好研究研究,看能否从这里面发现点什么。

那书是用上好的棉纸制成,闻起来有一股子山梨的味道,山梨酸可以防腐抗菌,平时只有王室才有山梨酸,由此看来这书的主人并非山野百姓。可是那棺材却是劣质的木材做的,轻易就可以蛀空砸碎。

专诸修整好了队伍,打算去攻打附近的城池,澈都需要留守一些人马,我刚好对那画满图的书和书的主人产生了兴趣,就申请和专诸的母亲一起留守。专诸答应了。

我找了一个和我一个村的人帮我打理将军府内的事务。找了一个以前在澈都做过守备的人帮我处理军务上的事,若专诸那边有什么变化,比如需要支援士兵或粮草了,他可以不必向我申请,直接差人去办。这样一来我基本上就没事可做了,可以静心的去调查那本书。

我问过住在放棺材的那户人家周围的百姓,他们说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个木匠,但是过了四十岁以后,他就不再为人做家具了,而是整天待在家里画一些奇怪的图,把好好的木材雕刻得奇形怪状。由于他醉心于自己的爱好,不管家里的琐事,很快就惹怒了他的妻子。后来他的妻子跟别人跑了,留下他和他的孩子。再后来他的孩子病死了。但是他好像一点儿也不为这些事难过。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周围的人和环境。他每天都关着门不和人来往,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出来买东西吃,没钱的时候就拿家里的东西和人交换。倒是有几个人欣赏他做的那些东西,愿意花钱买,但是他只在没有钱的时候才卖一两件。总之他是个蛮奇怪的人,吴楚两国开始打仗后,他就离开了家,听人说是向北走了,具体去哪里却不知道。有人去他家看过,见家里只剩下几件奇怪的家具和一口棺材。因为传言他是受了巫师的诅咒,所以他走后没人碰他的东西。

吴国再往北走就是楚国的地盘了,想不出来这个奇怪的木匠去敌国做什么。难道他原本是楚国人?或者是去那里寻找某种他想要的东西或者生活。想了半天,毫无头绪。我决定还是先研究这本书。书上画的大概是设计图,不能不佩服画图的人,太有创意了。可是单靠这些图,若没有合适的工具,也很难把木头雕刻成赏心悦目的工艺品。

在我痴迷于雕刻的魅力的时候,楚兵以大于我们十倍的兵力攻陷了澈都,我从北门逃出,随身只带了那本关于雕刻的书。在逃亡的路上我听说专诸的部队去了西方,而我却想北上,如果不是带着专诸的母亲,我是不愿意再涉足战场了。

专诸见到我们之后,没有询问澈都失守的细节,只是问我,是否还带着那本书,那天从棺材里烧出书的时候他因为气愤我送棺材,忽略了书的存在。等到他离开澈都,南征北讨,听到了不少关于天道轮回天命所归的传说,尤其是最近,很多人都在说,澈都有两本奇书,一本是鲁班所著,一本是墨子所著,书上写尽了天下奇兵利器的制作方法和破解方法,得到书就等于得到了半个天下。

他正要派人传消息给我,让我寻找这两本书的下落,结果澈都就失守了,落入了楚军的手里。而且据说楚王之所以发兵伐吴,表面上是为了伍子胥,其实是为了这两本奇书。在战争开始之前,楚王派来不少美女来做间谍,可惜都没能将那两本书带回国内,不得已,才动了兵戈。

专诸说到美女间谍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那天夜里从诗人家里出来之后我的遭遇,我本来是遇到一个美女,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醒来的时候我浑身酒味,躺在女人的床上,告辞之后,便再也找不到那姑娘了。现在想来,也许那姑娘就是间谍,以我的酒力,轻易不会醉倒,醉倒神智也清醒,可那晚发生了什么,我却一无所知。必然是有人给我下了药,我当时不察,也是因为身处女人房中,尴尬之中自动略掉了前夜之事。

可是她为什么要对付我呢?那时候我手上还没书呢。我冥思苦想,始终没有答案。紧接着有敌兵来袭,我也只好暂时搁置这事,一心想对敌之策。

当时专诸带的部队,之所以能所向披靡,靠的是我们家乡里那些人自制的奇形怪状的兵器,别看那些兵器貌不惊人,却十分好用,而且敌人基本上都没见过那些兵器,完全不知道如何防御,愣神之际已经丢了性命。所以我想退敌之策,重在兵器,如果能再改良一下我们手中的兵器,那所得城池一定会更多。

这样想着,我又翻开了那书,这一次那些奇怪的图案,我越看越觉得可以组装成一种兵器,可是如何组装,却始终难以明了。

正惆怅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股子香味,我心中大叫不好,想掩住鼻息,却已经来不及了,这一次因为发现得早,虽然中了毒,浑身不能动弹,神智却还不曾迷糊。

只见那天夜里遇到的那个美貌女子,一身戎装打扮,毒倒我之后,就拿起了我正在看的书,越看越欢喜。

自书被偷之后算起,约有半个月光景,楚国突然拥有了一件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吴国的土地半月被攻陷了大半,专诸和我也屡次兵败,手上人马越来越少,不得已,只得降了。

进了楚营我才知道,那个两次毒倒我的女子,竟是楚王的女儿,那天晚上她本是要去诗人家里偷书的,不想遇到了我。她得到诗人的书之后,本来是要继续寻找木匠的书,这两本书一本是讲如何制作武器的,另一本书是讲如何操作武器和破解武器的,两本书合在一起,才能横扫天下。

可惜我见到她之后,到处寻访她的下落,搞得她无处藏身,只好返回楚国,带兵来取了澈都,结果搜遍全城,却怎么样找不到木匠那本书的下落,之后她从吴国降兵那里打听到是我得了那书。再后来便发生了她来夺书,制造出武器,大败吴军之事。

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我心里不是没有悔意的,如果我仔细在诗人家里翻找翻找,就能并得诗人和木匠的书,那样的话,就是楚降服于我,而不是我们降服于楚了,这样想来,竟是我误了专诸的帝王之志,我很不甘心。

作为俘虏,我和专诸等人被押往楚国修建王陵,明知王陵建成之时便是我们的丧命之日,所以一路上我和专诸都在想办法逃脱。专诸力能扛牛,锁链根本奈何不了他。只是他若逃跑了,我们这一队的降卒都有被杀掉的危险。

而专诸又没有办法带上我和她母亲以及同村的朋友一起逃跑,我身体很弱,路上被看护的人打了几次,就算我不用力气,只是让专诸背起我狂奔,估计也能把我颠簸死。我宁愿死在路上,死在明明白白,也不想死在专诸的背上,死得不知不觉。我想等我和专诸的母亲死了,专诸就可以放心的上路了。

没有什么比等死更让人难过了,一路上我心情比身上的锁链还要沉重。走到吴国边界的时候,我想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这时候死了,也算死在了故国,到了异国他乡再死,魂魄恐怕都不能与逝去的亲人团聚。

就在我万分绝望的时候,远处突然扬起一股尘烟,然后就听到队伍里有人喊,晋兵来了,晋国来救我们了。大悲加上大喜,我本就羸弱不堪的身体瞬间崩溃。

醒来时,我又回到了家乡的床上。专诸的母亲坐在我旁边,见我醒了,她说她去杀只鸡,做油炸鸡腿给我吃。环顾房间里的一切,和那天我们一起出发去参军时并无两样,我想下床看看,看行军路上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只是我的一场梦,然而刚直起身子,腰间一疼,我就又瘫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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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通过人物的刻画和故事细节描述讲述了一个关于逃避的故事。四个高中生“听到”了一起强奸案,可没有作出施救。过后把赎罪的希望寄托在幻觉与想象之中。本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却成了不言不语、洋洋自得的懦夫。逃跑、逃跑、逃跑、逃跑。他只是感到整个头部都灌满了水,水甚至从他的口、眼镜、鼻孔和耳孔流出来,跑步都跑不稳,头重脚轻,下一步脸就要砸在地上,像装满水的胶袋砸在地上一样。他连这些都想不了。也想不起来有没有在叫喊。
  • 妖怪研究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妖怪研究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作品讲述了一个叫宁采晨的青年在“妖怪学”这门特殊专业就读研究生的有趣经历。本篇着重讲述妖怪研究生生涯的开端,并以此为脉络,将相关人物(专业导师约瑟芬、同学嘉妮、撒拉丁与宁采晨本人)曾经的情感经历娓娓道来,在现实与幻想、人性与哲理之间开辟一条别样小径。作品语言幽默诙谐,情节连贯,读来妙趣横生。“妖怪学”?这是什么鬼专业?作品中的主人公就在这个神秘的专业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还有神秘混血美女导师、问题青年同学,一段段不为人知的青春往事浮出水面,我麻木的心灵也渐渐复苏……不求“不明觉厉”之境界,但求“不弃疗”之精神!
  • 桥头夜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桥头夜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作品包含了三则短篇小说。《桥头夜话》:以一水之隔的新旧双城之间的一块夜市为场景,讲述一群处在城市边缘、行走在新旧两个世界的人的故事,像是揭示某种现代人际关系的一则寓言。《父之殇》:以一个老农之死为点,引申出一个乡村家族的往事以及老农跟他的子女的故事,没有大时代的痕迹,只有一个普通乡村的普通老人的故事。《毒眼》:是一个小品文,讲一个扮瞎子的算命和一个货行老板的故事,讲眼力,但也讲惺惺相惜。
  • 赴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赴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作品讲述了不同主人公的人生故事。五个人,两男两女,一个老人,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因为各自不同的绝望——抛弃真实社会,寻找神秘的桃花源。桃花源般的理想世界究竟有没有?究竟是赴世还是赴死?在这些生命里,有没有爱情的华光出现过?作者自述:八月底辞职。整个九月,用了半个月游走西藏。回家后又用了半个月写成小说。并非游记,而是故事。世界上最吸引人的便是故事,因为不同的人心里,存在着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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