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国是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赵熙元作为皇帝的毕生目标就是把所有权力抓在自己手中,他做得很好,目标完成了一大半,若不是死神提前光临,张念相信他可以全部完成。不过现在,他还差点,就拿兵权来说,他还没有完全握在自己手中。
就目前形势来看,他拥有大部分兵权,黄尚书、英王爷和赵漠手中各握有一些兵权。张念原本觉得,他应该会用自己的那部分兵权护住自己,毕竟作为一个人,一个皇帝,一个当权者,用尽所有给人生最后一点时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人之常情,死后,天下是谁的,他又怎么管得了?
不过当他说他愿意用给赵漠赐婚来换取黄尚书的兵权的时候,张念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叹服和敬佩,他,原来早做好了打算。
他说:“朕手中的兵权已经交给了长轩将军,以后这天下势必是他的,爱卿留着一手空权无非是个祸害,倒不如嫁了孙女保一世平安,至于长轩将军的上次抗婚……等朕去了,就由不得他了。”
黄尚书走的时候,带走了两道圣旨,一道是赐婚的圣旨,另一道是他给他愿意交换兵权的奖励,那个嚣张一世的吴大夫,交给他秘密处理。
张念仔细斟酌今日的事情,有些失神,其实眼前这个病怏怏的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只是迫于无奈,他没有表现出来罢了,而现在,他是在安排后事。
“爱卿,朕是不是算不上是个好父亲?”斜倚在床上的他问。
“您是个好皇帝。”张念答非所问。
第三天的早晨,张念就收到了吴大夫一家夜里遭遇盗贼全家被杀的消息,她想,黄尚书的动作真快,不过听说吴大夫的小儿子侥幸逃了,她削苹果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她用最快的速度联系到宫外的李景长他们将小春送出了宫。
吴家被灭门后的一周,听说吴贵妃哭晕了无数次,张念原以为吴致用会进宫来寻仇,这一周却是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倒是在出门溜达的时候遇到了英王爷。
“去看吴贵妃吗?”张念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
他怔了怔,冷冰冰道:“上次的戏,是谁教你的?”
“蕊初,环妃宫里的蕊初。”张念悠悠挽起一个笑容道:“连皇上都能背叛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道:“吴大夫一家,是你的主意?”
张念看着他的眼睛问:“我的一家,是谁的主意?”
英王爷脸沉得好似要吃人,张念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又是一周,听说吴贵妃疯了,皇帝下旨将其关入冷宫,随行的还有一个犯了错的宫女蕊初。
张念在去西苑的必经之路见到了蕊初,她搀着疯疯癫癫的吴贵妃,满脸的落寞。看到张念的时候,她咬着嘴唇低着头想要装没看到。
“蕊初,小吉子是你亲手推下水的吗?”张念叫住她。
“他失足掉到水里,我只是……没有救他。”蕊初说这句话时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吴贵妃看到张念情绪失控地大喊“倩儿”,蕊初紧紧将其手臂抓在手中。
“她是怎么疯的?”看到她只让张念想到阿狄,对于她犯下的错,她固然有憎恨,现在却只剩下同情,这宫中,谁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不是身在皇室,她这一世,或许不会这样害人终害己。
“英王爷给她下的药。”蕊初仍旧没有情绪地说:“娘娘总跟奴婢说英王爷是她的靠山,其实奴婢早就看出来了,以英王爷的心性,娘娘迟早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你懂得倒挺多。”张念笑了笑,道:“冷宫虽不比外面舒服,却比外面更自在,我有些书放着也是放着,有空托人捎给你,你……也不容易。”
“多谢张大人。”蕊初难得朝她福了一福,似是鼓起很大的勇气问:“奴婢能否再见小春一面?”
张念叹了口气,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在蕊初震惊的眼光中背过身道:“小春和我一样,都不是男子,这一面,你不见也罢。”看不见蕊初的反应,她提着面具离开了西苑。在冷宫中,绝望比希望更有用,只有绝望才不会在失望中痛苦,希望蕊初可以懂得。
除了她和尹公公,皇帝开始不见任何人。
夜里,他又开始咳嗽,张念端了盆子接他吐出来的秽物,尹公公持着药的手不住发抖。
喝了药,他稍稍消停一会儿,尹公公将盆子拿出去洗了,张念用手绢给他擦汗,他的头枕在她的腿上,手拽着她的胳膊,依赖得像个孩子。尹公公进来瞧了一眼,叹了口气又出去了。
张念的手抚摸上他苍老的容颜,多年前,他风华绝世,得到了所有,却失去最心爱的女人,现在,他这样脆弱,仅仅是一个与他爱的人长得像的人也能让他如此依赖,坐拥天下又怎样,结局可怜得让人叹息。
她叹了一声,皇帝缓缓睁开眼睛。
“这个时候,还不愿让朕看一下你的真面目吗?”
“皇上。”张念惊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若无其事道:“皇上在说什么。”
“上次在舞台上的那个,是你吧。”
“皇上您……”她本想说“您开什么玩笑”,但见皇帝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起身便要跪下,却被他抓着胳膊没动得了。
“让我再靠一会儿。”和皇帝相处这么久,她第一次听他自称为“我”。
她终是没动。
皇帝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枕在她的腿上,待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张念已经把面具摘下来了。
“为什么要回来?”他盯着她的脸,眼中的悲伤似要溢出来,“我知道你跟着漠儿去了,我也知道他抗婚是为了你,我想,我让他留在汉水城,算是成全了你们俩,可是,你为什么要回来?”
“皇上不希望我回来吗?”
“你是为了漠儿?”
“如果说我是为了皇上您才回到宫中,皇上会信吗?”她笑着问。
皇帝平静地看着她,脸上看不出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皇上,念安会陪着您的。”她抚了抚他鬓角的白发,第一次用一种君臣之外的语气道:“算是为我娘偿债。”
这一晚,皇帝破天荒让她回去休息,还赏给她一盒珠宝,他说,这些时日辛苦她了,这一盒珠宝,是当初他赏给她娘的,只是她娘没有拿。
一盒珠宝?张念笑着谢恩,回去的路上便遭到袭击,袭击她的人没有伤害她,只是抢走了她的盒子,她没有回屋,在宫中折返好几趟,估摸甩掉后面那群人之后,她出了宫,将藏在袖中的那张遗诏以及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交给了另一个人。
往后的日子,她过得好生清闲,她和皇帝,像两个幽居的隐士,喝茶聊天,赏花品诗,好不惬意。
“漠儿和东海国打起来了。”皇帝倒了杯茶递给她,提醒道:“小心烫。”
“听说东海国领兵的是吴致用。”张念接过茶吹了吹,“他们俩一直都是死对头啊。”
“我打下的江山漠儿又要重新来一遍,是不是太荒谬了?”
“打江山是一番,守江山是一番,试问哪一代开国君主,守江山比打江山快活的?你打的江山六殿下帮你守,等到以后,又不知是谁帮他守呢。”想到赵漠的子嗣,张念心中有些难过。
“我给漠儿赐婚,你不会记恨我吧?”他转眼看她。
“我若是你,也会这么做。”张念释然一笑,抬头望着天空,凄然道:“只愿这一世,还能再见他一面。”
她没想到她这个愿望,很快便得以实现。想必上天将她带到这个陌生的世上,总是欠她个人情,这次算是还了。
和东海国开战的不是赵漠本人,在边界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已经兵分三路,一路守着边界,一路在各地安抚城池,还有一路由他亲自带着直奔京城而来。
传来消息说赵漠的兵和英王爷的交上手的时候,张念正寸步不离地守着病情陡然恶化的皇帝。没过多久,英王爷就闯进来了。
“六殿下才是皇位的继承者,王爷这么放肆地动手,不怕天下人唾弃吗?”张念恶狠狠地瞪他。
“天下人唾弃的只会是失败者。”英王一把将她从皇帝身边扯开,张念想要上前,却被一圈黑衣人围住。
“皇兄,你做了这么久的皇帝,也该让一让了。”英王居高临下地瞧着眼前的病人,“若是你现在退位让贤,本王会考虑给你个安静的地方安度余生。”
“你……”皇帝重重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你想得美。”
“皇兄想清楚了。”英王俯下身,靠近他耳边极具讽刺地小声道:“国不能一日无主,本王若现在让你薨了,再假传圣谕说你将皇位传给我,你说赵漠还能名正言顺地将我这个叔叔请下台吗?到时候我再治他个谋逆罪,天下共讨之,你们父子两生时不能好好相处,死后不知能不能和和美美。”
“你……”皇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王爷,皇上一直待你不薄,你何苦如此咄咄相逼。”尹公公颤颤巍巍地问,这些天守着皇帝的除了张念,还有他。
“待我不薄?”英王哈哈大笑,“若不是我安排了金刀卫在他身边,若不是我手握重权让他无法下手,我恐怕早就与那些被他害死的大臣们相聚了。”
“皇上他也是不得已的……”尹公公自知多说无益,握着病床上他跟了一辈子的主子的手老泪纵横。
“你就算杀了他,也一样得不到皇位。”张念冷眼看他,“皇上早就立下遗诏要传皇位给六殿下,只要这个遗诏在,你就不能名正言顺。”
病床上的皇帝痛苦地摇了摇头,可是他已不能阻止她。
“王爷,遗诏在赵漠手上,你带我去见他。”
“我如何相信你。”英王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
“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张念推开身边的金刀卫,旁若无人地走到皇帝身边,最后一次给他擦了擦汗,叮嘱尹公公道:“好好照顾皇上。”
这时候她有点庆幸皇帝不能说话,可以任由她自由发挥。
她终于见到了赵漠,在京城外的枫河边,他的军队和英王爷的隔着河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