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园子里,李泰躲在墙角处,他从殿内出来后哪都没去,只是蹲在角落里静静地想着慕晴月说过的话,他此一去,便是三条人命。后来直到天黑他才决心要放弃,想趁午夜侍卫换班之际回清元殿。刚到大门就看见殿内灯光闪烁,还有几个侍卫进进出出,紧接着就听到杨出云那声撕心裂肺的“慕姐姐!”
他迅速跑进屋内,只见杨出云似失魂一样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床边,而床上那清丽如梨花的人已经紧闭上了眼睛。当他看到慕晴月合着眼安详的躺在床上时,他心中从未这般惊慌过,就算是当年母亲在他面前离去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胸腔中仿佛被巨石砸击过,一直隐隐作痛。他扑到床边,一把推开杨出云,伸手颤抖的去摸慕晴月那冰冷惨白的脸,连声音也颤抖起来,“晴月,晴月,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刚开始还是小声的呢喃,后来拼命地摇晃她的身体,似要将她摇醒一样,额角青筋暴起,嘶喊道,“晴月,为什么会这样?你倒是醒醒啊!”
杨出云终于看不下去,一掌将他打开,愤怒的说:“你现在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宫殿里面,你管过她的死活吗?”
李泰先是怒视着她,然后慢慢收回视线,靠着床边缓缓坐到地上,平日溢满潇洒不羁的眼眸内此时尽是哀痛和绝望,他小声哭了出来,双手抱头呜咽道,“我答应过你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为妻,你也答应过我无论何时都不会离我而去,你言而无信,言而无信……”
杨出云的泪又一次流下,她别过头不愿让李泰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屋子内只剩下襁褓里孩子的啼哭声,两人一站一坐安静的不发出一点声音,月光余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俊美而分外惨淡,他紧闭着双唇,怔怔的靠床而坐。
仿佛就在昨天,他路过浣衣院的门口,见一个嬷嬷正在欺负一个刚刚十多岁大的小姑娘,许是那女孩眼中的坚强倔强打动了他,他便要了她,让他到自己身边做侍女。
他忘不了,他写得一手好字时她在一旁磨墨,脸上盈满淡淡的笑意。他在树下朗诵那些诗文时她在树旁偷看的眼。
那次元宵节,他带着女扮男装的她混出皇宫,她紧张而兴奋的抓紧他的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她被人撞倒,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头上灯火忽明忽暗,映得两人绯红的脸,他闻到她身上那股梨花的清香味,竟不忍心收回手,呆呆的看着她轻灵小巧的眼眸。他在醉星楼请长安的豪侠雅客喝酒,她拼命地挡下那些敬向他的酒杯,回去时她已喝得烂醉,他只得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坐马车回宫,发绳不知在何时已经掉了,一头黑发随风飘散,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混合着体香发散而来,姣好的容颜此时像抹上一层胭脂,又像天边暮色时分粉红色的晚霞,他竟不知不觉看呆了,慢慢俯下身去,在她脸上印下一吻,又飞快的抬起头,别过脸去,像做错事的孩子,完全没感觉到怀中人嘴角上扬闭着眼偷笑。
当他打碎了父皇那块原本是要给长乐公主李丽质当嫁妆的玉佩,父皇的怒气使他竟不敢承认,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在众人都来不及往后退的情况下站了出来,皇上只是扫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句,“赐死。”
他后来才知道,当皇上下旨将他父亲杀死,抄他全家时她的心就已经死了,直到进了宫,遇见了他,她才方觉活着的意义。她,是为了他才活着。
他该说她什么?是笨还是傻?
他突然开口,艰难的说道,“晴月走前,说过什么?”
“她只说了两个字,照顾。”杨出云不动声色地说。
“照顾?照顾谁?”他不解地问道。
杨出云没有理他,将孩子放在他脚下,落寞的离去。
李泰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眸中充满决绝,好像决定什么事情,大步出了清元宫。
杨出云本没有走远,就在门口徘徊着,看到李泰大步流星般的离去,徒然一惊,也跑了起来,向他追去。怎料他越走越快,她追也追不上,这时已经满头是汗,只能靠在路边喘息着。眼睛却一步不落的跟着他,只见他进了李恪的寝宫,本就悬着的心此时到了嗓子眼,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不顾自己疲惫的身体奋力追去,终于来到他寝宫的门口,却见李泰早有准备的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向正在院中赏花的李恪身后刺去。
她只得展开轻功飞到李恪身前,但还是晚了一步,李泰的匕首已经刺了出去,杨出云想都没想就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那匕首不偏不倚的刺入她腹内。
杨出云只觉腹中一阵冰冷,然后是强烈的刺痛,那疼痛使她昏了过去,而这时李恪刚好转过身,下意识的接住她滑落的身体,心中不由大惊,见她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黑发垂直倾下,表情满是痛苦难忍,竟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李恪早就知道李泰来到了他的身后,他原本想在他刺向他的同时抓他个正着,却没想到杨出云竟会替他挡下。
她为什么要救他?她不是对他恨之入骨吗?难道她还……
这些疑问在李恪的脑中反复涌出,他心里仿佛像钟鼓敲响后震惊不断,温香软玉在怀,更使他心乱神秘,直到杨出云的鲜血流到他的手上他才反应过来,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大声门外喊道,“传御医!快去传御医!”
李泰没想到自己刺中的居然会是杨出云,虽然在看到是她时已经收回了一半的力度,但那匕首还是刺入她的体内。匕首从手中滑落,他身子一软摊在地上,福禄已经派人来将他压住,他任由那些侍卫将他的脸按进肮脏的泥土里,今天之内发生的变故都足够使他崩溃。
梅花纱帐被风吹起,悠悠茶香透过帐子散发出清香,屋内摆设十分简单却又整齐,一些新来的侍女都不觉奇怪,这间屋子从未住过人,王爷下令命谁也不许接近后这里已经是个空房,为何今日会打开这里让一位伤重的女子住进去?只有那些年老的嬷嬷才知这是十年前杨出云居住过的屋子。
杨出云已包扎好伤口,御医看过后只说需要休养,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但还在昏迷中,李恪紧盯着她的眼睛,想起了小时候在寝宫里与她日日相对的时光。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李恪眉头一皱,推开门走了出来。
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李简长袍风姿卓越,可正在怒骂的年轻男子,那人正是李简。他听说杨出云在李恪的寝宫中被人刺伤,连忙赶了过来,想直径闯进屋中,却被福禄的手下拦住,说没有王爷命令谁也不许进。李简本就焦急担忧,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怒火攻心,踹了他一脚想绕过他进去,没想到那侍卫死死地挡在他身前,任他怎样踢打也不肯让道。李简乃习武之人,下手本就要比别人重,更何况他此时怒火一上来谁也拦不住,下手就狠了些,那侍卫只接了几脚就昏了过去,李简还想继续往里面走,可那些侍卫却跪在了他身前。
他怒视着那些侍卫,大喊一声,“挡我者死!”
李恪从屋内出来,风度翩翩的来到他面前,“如果是我挡你呢?”
两人相互凝视着对方,一个笑的谦谦君子,目中满是嘲讽,一个阴沉着脸,眼里皆是挑衅和寒意。
就这样一直对视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肯让步,直到杨出云艰难的从里面走出来。她强忍着疼虚弱的站到两人中间,李恪伸手去扶她,她打落了他的手,冰冷的来回扫着两人,毫无温度的说:“你们闹够了没有?”
李简知道她气还没消,想将她拉回自己怀里,却没这个勇气,只能目光寸步不离的看着她。
杨出云绕过他们俩,向角落中走去,来到已经被人缚好的李泰面前,李泰缓缓抬起头,却正好迎上杨出云扇来的一个耳光。力气不打,声音不响,但令满院的人静了下来。他先是不能置信的看着她,随后笑了出来,“你是该打我!”
她咬了咬唇,带着痛恨的语气说:“我打你,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慕姐姐!”
听到慕晴月的名字,他身子一颤,连眼中也恢复了些光泽。
“你可知慕姐姐临终前说的‘照顾’二字是何用意?”她紧盯着他说。
他猛地抬起头,茫然的望向她。
“她说的照顾,不是让你照顾别人,也不是让别人来照顾你,是要你照顾好你自己!”她用尽全力大声喊道,“她丢弃了自己的性命来换回你的一条生路,就是想让你从今往后能真正快乐的活下去!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刀刺下去你的一生就毁了!慕姐姐做的一切没有半点意义,你难道想让她白死吗?”
“还有孩子,你这一去,孩子也不可能会活下去。”她按住自己的伤口,她感到那里又在流血了。
李简上前去心疼的抱住她摇晃欲倒的身体,杨出云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不由感到一阵心安,虚弱的说:“我好累,我想回家。”
他将她打横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去,“走!我们回家!”
李泰苦笑出来,原来呆傻的人是自己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懂,他以为宠她让她只是因为可怜她,直到今日才知,他为了她与皇上皇后作对,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之娶她一人,都是因为他爱她。
她也不是完全不明白他只是怜悯他才宠她,每当午夜梦醒之时她望向他那寂寞的眼,他与别的女子结交为知己时她牵强的笑,甚至他惹她生气时她强忍住的泪。
这到今日,她说‘照顾’,他以为她是想让他照顾好孩子,却没有想到她是要他照顾好自己!她的一颗心完完整整的放在他身上,他却从来没有发现过。
这些,他一直都不懂。
他先是苦笑,渐渐地越笑声越大,最后简直是狂笑。
是爱是痴,莫非真的,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