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她回首,师父正坐在花树下,盈盈笑着向她招手,“你过来。”
她依言上前,身周忽然起了一阵迷雾。她知这山崖下向来多雾,也不怀疑,只是向前走。然而这雾里竟忽然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色,她惊得止步,探手去摸断情,断情刀却并不在腰间。几步开外,师父的笑容愈加迷离,仿佛隔了上一世的烟尘。她再往前迈出一步,脚下石子却一滑,突然踏空了——
她闭上眼,知道这又是一场坠落。在泪痕崖上,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坠落。大风烈烈刮过脸颊,像刀子一样——连风都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这种绝望的感觉她太熟悉,熟悉到刻骨溶血、撕心裂肺了,反而只有沉默。
恍惚之中,她听见风中有人语声:“这人是谁?”依稀辨出是郁轻尘那娇脆温雅的声音。
“陈子逝。”苍老而沙哑,是郁欢。“陈子逝”这三个字仿佛有某种力量,震得风离雪心上一空。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那两人静了片刻,郁轻尘忽又道:“这是段平凉。”话虽平静,却兀自寒意凛冽,“她在想段平凉!”
段平凉……段公子怎么了?风离雪头疼不已,只觉似有千万条蚁虫在脑中蠕动,又恶心、又疼痛。可灵台一点意念不灭,只想问她们:“段公子怎么了?”
郁轻尘惊愕地回首看着她,郁欢也皱起了眉。
风离雪自己的惊讶更甚于她俩——自己竟是从梦魇中震醒了!
——又孰知不是另一重梦境?
环视四周,心下惊骇渐生。这竟是一深冥洞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明灭着蓝莹莹的微光。岩壁上滴滴答答地渗下水来,还伴以几声不知来处的虫鸣。眼前两个女子没有执灯,也是影影绰绰,眸光幽然落在她身上,她定住心神,坦然与郁轻尘对视。
郁轻尘看一眼自己手中的物事,又看一眼风离雪,浅浅地笑开了,“小妮子想男人呢?”
风离雪皱了皱眉,不解其意。只觉她手中那东西正是洞中蓝光的来源,却太过幽暗,又是被郁轻尘护在掌中,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她扶着墙面站起身来,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间,断情刀果然已不在,但听郁轻尘一声婉媚轻笑:“你的刀我且缴了,女孩子家家的老动刀子可小心找不着婆家。”
风离雪不言语,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后,看见她手中正是自己曾在千僧岩中见到的那盏“怀梦金樽”,遍体涂金而正中镶嵌了一颗鸽血石,蓝光则是由樽中发出。此时,郁欢幽幽地开口道:“丫头,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为何要抓你来?”
风离雪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郁轻尘一眼,黑暗中那眸光清冽如雪。为何?为了段平凉?为了郁画?为了断情刀?为了风渊、雪涯二剑?刹那间她的脑海中已转过千百种可能,但她依旧不说话。
郁轻尘秀眉一挑,“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但我也知道你不是哑巴。”
突然“唰唰”两声尖响,风离雪但觉手腕足踝一凉,墙壁间竟飞出四根齐碗粗的铁链将她的四肢紧紧扣在了墙上!她的身体猛地往冰湿墙壁狠狠一撞,脊骨剧痛,又闻“喀喇”声响,她闭了闭眼,才渐渐感觉到右足断裂的疼痛。
郁欢看了她许久,轻轻叹出一口气,道:“轻尘,你先回去吧。”
郁轻尘一怔,“姑姑?”
“莫忘了,你还有重任在身。”郁欢静静看向她,目光闪烁不定。
郁轻尘显然是听得懂她的话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竟因痛苦而扭曲,美目中几乎便要滚下泪来。“轻尘……轻尘不会忘的。”她径自转身离去,将怀梦金樽也带走了,这黑暗囚室的光亮也一点一点随她的步履消失在远处。“轻尘死也不会忘记的!”
郁欢目送她走远,方才回过头来,镇静地看着风离雪,“她的时日也无多,你不必跟她计较。”
痛楚之中,风离雪仍是吃了一惊,抬眸看她。
郁欢的语气不像是玩笑。
忽然,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尖锐的痛呼!
而后便是郁轻尘幽细的声音挟着痛楚与决绝,一字字地荡入这阴暗地牢中来:“段平凉,我们一定会互相折磨彼此到死。”
“夫人,少爷回来了!”竹烟高兴地卷起帘子,对里间的女子含笑通报。
楚弦一闻之下,竟而全身一颤,绣针便扎破了手指,洇得白面布料上一星血痕。
陈子逝快步上前,关切地捧起她的手,细细地吹了一吹,心疼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接过竹烟递来的纱布便为她包扎,一丝不苟的表情和俊朗依旧的侧脸映在她眼里,她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为他拂去一缕垂落的鬓发。
她的手就在他掌心……他们明明是夫妻,可这种温暖,却似乎已是隔世经年。
竹烟抿嘴轻笑,知趣地退下了。
他的目光终于从她的手指上移开,望向她已隆起的小腹,嘴角悄然挽起一个温润的笑,“我不在家的时候,孩子没少折腾你吧?”
楚弦嫣然一笑,微微倾身向他,他伸臂揽她入怀,左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说,这第二个孩子,该叫什么名儿好?”楚弦柔声问他。
“如果是个儿子,那名字向来是该由他祖父来取的,我也想不好。”陈子逝道。
“那如果是个女儿呢?总得有个顺嘴的乳名吧?”
陈子逝一笑,下颌轻压在她秀发上,“娘子大人是不是早已想好了,却要装模作样地来问过我?”
楚弦笑得合不拢嘴,坐起身来与他对视,“若是女孩子,我想给她取个吉利的名字,比如说……无忧。”
“无忧?”陈子逝挑眉,“好名字!那若是男孩子,就叫无忌如何?”
楚弦拍掌笑道:“好啊,很登对的名字嘛!”
陈子逝笑着,再度伸手搂住她纤腰,对着她耳朵轻轻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若愿意,咱们再生十个八个,就叫无忧无虑、无怖无惧、无畏无忌……这些名字都给试个遍……”
楚弦直听得耳根通红,信手捶向他胸口,“你胡闹!”
陈子逝哈哈大笑,任她的小拳头砸过来,而后一手抓住,“娘子这下可就辛苦——”话语突然停住,他的脸色刹那间惨白下去。
他放开了她,转过头去,手捂胸口,低低地咳嗽起来。
楚弦神色亦紧张起来,“大哥,你——是路上着了风寒么?”便要起身去给他找药,手却又被他一把紧抓住。
他抓得如此之紧,好像是溺水者抓着浮木,五指都死死地抠进了皮肉里。她痛极,却不敢呻/吟,只得将他手掌反握住,忍泪温言道:“痛的话……就抓我的手吧。”
陈子逝另一手扶着桌角,身子竟都因痛苦而伛偻成一团,鲜血从唇角渗出,一滴滴掉落在尘土里。
“这不是风寒——有人伤了你么?”楚弦急道。她也是武学世家出身,面对这等情状虽不致惶然无措,可毕竟无计可施,“公公知道么?到底是谁,谁如此——啊!”
一声凄厉尖叫,她颤抖着抬起手,但见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竟是刹那间瘦成五根指骨,色作焦枯,紧紧地攥着她!
“大哥!”她大喊,陈子逝突然回头扫了她一眼!
他的眸色深红!
这已不是她所认识的丈夫,不是片刻之前还在与她笑闹的那个翩翩佳公子了!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响,陈观守、楚伯在竹烟的引领下闯了进来,楚伯一见房中情状,再也顾不得其他,大袖一拂,真气到处,陈子逝便向后方墙壁重重地摔去!
他摔在墙角,又瘫倒下去,瞳仁的颜色虽恢复了正常,口角却仍不断冒出鲜血。楚弦低头一看,自己洁白如玉的手腕上生生多了五条深嵌入骨的爪印,不禁心中惊骇,全身发软,坐倒在椅子上。
陈观守奔上前去查看儿子伤势,眉头高高锁起,“这竟是哪家的毒药,如此暗算于我儿!”言下激愤已极,几乎即刻要拔剑寻仇,手掌却不动声色地拍在陈子逝的哑穴。
楚伯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脊,握着她手柔声道:“弦儿别怕,爹爹在此,谁敢伤你?”又对陈观守道:“亲家老,现在子逝中毒发狂至此,情况只怕不妙,依老夫之见,最要紧的是不要错伤无辜,再徐图医治啊。”
陈观守看他一眼,心下当然明白,到得此刻,自然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疼。当下也叹口气,“刚才确实吓着弦儿了,更何况弦儿身带两命,总该小心些才是。说不得,只有先将我儿镇住,再找人来医了。”
陈子逝圆睁双眼瞪着父亲,口中咿咿呀呀地似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红影渐褪的双眸中,几乎要流出虚妄的血来。
“丁灵哐啷”,黑暗中好一阵脆响,风离雪颤巍巍地抬起头,看见郁轻尘带笑的侧颜。
她被如此悬吊在墙壁上已经三日,想来日子还长着。全身痛不可言是必然,但她不会乞饶。透过缭乱的长发,她看见囚室中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条蔷薇鞭、一把牛角尖刀、一把银制小铲、一只锐柄瓷勺和一根长达半尺的绣衣针。
而郁轻尘在这些物事中挑拣了一阵,最终选择了那把尖刀,巧笑倩兮地朝她走了过来。
“你知道你身上最讨厌的是什么吗?”她极尽温柔地说着,将刀面轻轻贴上风离雪的脸颊,一些乱发飘拂到刀刃上,旋即碎落飘去,可见此刀锋锐。
风离雪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被注视的那一瞬,郁轻尘握刀的手紧了紧。她低声道:“我当然恨你这张嘴,它总是什么都不说,总可以让人气死……”刀锋一滑,便在风离雪脸颊割出一条血丝,“可是我更恨你这双眼睛……你明明什么都不说,可是,你把一切,都写在这双眼睛里了……段郎说他最喜欢你这双眼睛……所以……”
她的话音阴恻可怖,风离雪若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当她将尖刀真的比划到自己眼睛上方时,风离雪反而平静了。
这个世界这么多无趣的挣扎,她也早看够了。恩怨,劫缘,情仇,都够了。自从陈哥哥抛下她策马离去,暮野四合之中,她便已知道挣扎无益。
郁轻尘咬了咬牙,凝神屏气,身形一旋,手中尖刀稳稳递出,带起肃穆风声,直戳她左目!
而风离雪避无可避,竟只将头微微侧过,将左侧太阳穴呈在郁轻尘的刀下!
这一刀下去,便不是剜去双眼那么简单,而是直截了当地取了她性命了。
风声骤停!
郁轻尘的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她半空不及变招,尖刀不得不向上一抬,在风离雪额角划出一道血痕,然而也就此停住了。
她提劲收刀,胸中气血翻涌,格外难受。她好一阵气苦,“你,你便是知道我杀不得你是么!”扔下尖刀换了长鞭,便不分轻重地往风离雪身上抽打,一连数十下,着着都是重手,黑暗囚室之中,只闻“啪啪”鞭响和她自己气力难续的喘息声。
这蔷薇鞭之名,实来自于鞭上尖锐倒刺。鞭打本不是什么重刑,但这蔷薇鞭每一落下,必刮落无数衣衫肌肤,数十鞭打过,风离雪已是衣不蔽体,皮开肉绽。但她咬紧了牙,竟然仍是一声不吭,比之郁轻尘更要淡定。
猛地又闻哗啦水声,郁轻尘将桌边一大桶水泼在风离雪身上!那水渗入肌肤,风离雪才猛然觉痛,这水中竟掺了分量不轻的盐!鞭伤刺刺疼痛,她终于忍受不住,低低的呻/吟逸出了口。
“你……”她遍身淋漓,犹强自支撑,话音颤抖,“你这又是何苦?我知你心里……不公平……可是……”
“可是怎地?”郁轻尘提着水桶,目光怨毒地看着她,盯着她的下一句话。
风离雪却一怔。
这“可是”二字随口而出,之后她却不知该如何接了。
她总觉自己无辜,江湖上名利倾轧,为她惹来这许多无妄之灾;便连段公子这些孽缘牵扯,本来也应与自己无关。可是这一刻她却说不出口。真的与她无关吗?她的命运,就真的一尘不染吗?她就真的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没有惹过任何乱子吗?
她为什么要去江陵刀会?她为什么要去段公子家住?她又为什么要跟陈哥哥私奔?
这么一想,她心中顿时绞痛起来,竟比方才刺鞭加身更痛得惨烈,瞬息之间,她已昏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