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前辈您慢些!”好几个苗家少年气喘吁吁地追着一个老乞丐,满山谷跑来跑去,那老乞丐身法如鬼如魅,几个武功粗浅的少年如何追赶得上?但这山谷四面封闭,各处把守的却是高手,而且老乞丐每一和守卫动上手,那些守卫便会摇响铃铛,铃声格外刺耳,片刻之间,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七郎,我好不容易把你救醒来……”郁欢看他捂着脑袋又跑了开去,目含无奈,“你便待上些时日又有何妨?”
老七睁大眼睛,猛摇头道:“不成不成,老叫化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郁教主,最不想待的地方就是寒衣教,你不放老叫化走,老叫化就自他娘的尽——”说着摇头晃脑地后退,直退到了白羽凌霜花丛中去。郁欢一见大惊,喊声:“七郎!”纵身出去,袖中飞出一条白练,瞬息卷住他腰身,将他甩了回来。她心急之下,出手也未量轻重,这一摔可摔得老七哼哼唧唧,痛不可言,口中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地骂了出来。
近三十年未见,她心中始终还存留着他当年白马银枪的英武模样,哪知今日他颓唐如此,竟似连武功也泰半忘了?他骂的多是洛阳土话,她也听不太懂,只是怔怔然上前一步,他立刻又爬着远开她几步。她心中一酸,一跺脚道:“你,你昏迷时还明些道理……怎么一醒来,你就,你就……”
老七揉着摔疼的屁股哼哼道:“你不让老叫化出去玩,老叫化都快被闷死了!这世上有意思的人太少,老叫化想去找小叫化,你干嘛要拦着老叫化?”
郁欢呆了呆,便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叫化”应是段平凉,他念子心切,也可理解。但她好不容易才将他带回自己身边,如何能轻易放手?“你放心吧,段公子不日就会赶来此间,至于他想不想见你,那就是他的事了。”她努力把沙哑的声音放得柔和,却显得更加诡异了几分。
老七将眼一瞪,“你放屁!小叫化要是来,一定会来找老叫化的!”摇头晃脑地得意一阵,“我告诉你,小叫化武功盖世,到那时候,你们想挡也挡不住,他一定会把老叫化带走的!”
郁欢冷笑一声,段平凉那小子武功盖世是绝不见得,恐怕他来了也并不打算把老叫化带走。“我设下天罗地网,段公子怎么可能出入自由?何况姓风的小丫头还在我手中,他敢怎么动弹?”
老七挠了挠头,“你说的有道理……那个姓风的小丫头,是谁?是小阿雪吗?”
郁欢一皱眉,也不知老七怎么会认识风离雪,当下只哼了一声,并不作答。老七莫名其妙地乐了,拍掌大笑:“好小子,好小子!感情用事,我辈中人!”
这一句话却让郁欢恼了,想到自己三十年来苦楚,手中匹练不自禁便向他身上抽去,“你这个臭叫化——”匹练却突然被老七伸掌卷住,老七身形急旋数圈,便将白练在身上缠了数圈,白练越缠越短,最后,老七突然一伸臂,便抱住了她!
她的手掌犹与白练相连,只得随白练一道,抱住了老七的背。
这一刻,两人竟呼吸相贴,四目交注。
老七看着她,目光忽然深邃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一颗石子,轻率地投入了万丈深渊,便那样坠落下去,永无尽头地坠落下去。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叫化,而就是她的七郎,枪挑盛世、马踏桃花的白马银枪别七郎!
老七看着她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手上松开白练,也放开了怀抱。她竟有些失望,踉跄地后退半步。老七背过身子,蹲下来,摘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叼着,懒懒道:“小叫化是我儿子,你已知道了吧?”
“嗯。”她没想到他不说别的,偏说如此煞风景的事情,兴味索然。
“当年无论如何,是我不对……”老七轻轻道,“你该恨我才是。”
“恨你?”郁欢怆然一笑,“我如何恨得起?”
“可你不该与郁画母子为难。”老七摇了摇头,“我也很久没见过郁画了……当年,她生下平凉,却忽然失踪,我找遍三山四海都找不到……想我们三个,最后都是孤苦伶仃,你又何苦……”
“你想知道郁画怎样么?”郁欢眉头一挑,不等他答话便猝然道,“她死了!”
老七愣住,两眼不甘地睁大,好似突然涌溢出无穷无尽的悲痛的浪,裹挟着她,冲击着她。半晌,他将口中草茎吐出,长长叹了口气,“天命有穷有通,寿数有尽有终,那也怨不得谁……”
“要是我死了,恐怕也不过天命所归吧?”郁欢冷冷道。
老七摆了摆手,并不回答,摇头晃脑地往回走去了。
“风姑娘?”
黑暗之中,一个陌生的沧桑男声透过重重暗壁传来,风离雪微怔抬头,然而对面壁上镶嵌的怀梦金樽发出幽幽的蓝光,无形间又迫得她低下头去。这囚室也不知是在寒衣教中何处,暗沉得连一丝天光也透不进来,那个呼唤的声音也仿佛是隔了千重万重云水般飘渺难寻。
忽然几声闷哼,一阵风过,十余名守卫竟一一被来人打晕。然后是钥匙声响,牢门转动,稳重的脚步踏了进来。
“风姑娘?”来人又唤了一声,风离雪此时已知他是友非敌,想应声,多日未进水的喉咙却沙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将手抖了抖铁链,“哐啷”响了一阵。来人听到铁链响动,几个纵步便来到她身前,关切道:“风姑娘,还好吧?你能走吗?”
借着怀梦金樽的蓝光,风离雪努力辨别来人样貌,他看上去三四十岁,剑眉星目,气度疏朗不群,只是衣衫颇为脏污。她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他是谁,但见他露齿一笑:“风姑娘,太久不见,你果然认不得老七啦!”
老七?
这一下相认,当真是又惊又喜。风离雪当初只是一瞥,老七又在睡中,老乞丐衣衫褴褛,她哪里看得清形貌。风离雪只觉老七就像一个和蔼宽容的长辈,全身紧绷的弦忽而放松下来,朝他轻轻一笑。
原来老七日间与郁欢争闹,抱着她时特意从她怀中偷出了钥匙,便是为了来救这位干系重大的风姑娘。儿子的眼光总不会错的,他才不要一个死透的儿媳妇。
风离雪一笑之间,却又被那蓝光闪了眼睛,格外疼痛地转过脸去。老七不解,回身见到怀梦金樽,皱了皱眉,“这玩意儿可有点眼熟。”挠头道,“总之寒衣教里就没有好东西,不若毁了它。”便将怀梦金樽从壁上摘下,掏出其中灯芯,扔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刹那间整个囚室都暗灭下去。
“前……前辈……”风离雪终于能说出话来,嗓子却依旧沙哑如刀割。老七忙摆手道:“你别忙说话,我去拿水给你喝。”便往外走去。
不一会儿,老七回来,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捧着水碗。他喂风离雪喝下水,而后细细查看风离雪的镣铐。他没有带兵刃,只能寄希望于找到开合镣铐的机关了。
“前辈……”风离雪润了润嗓子,低声道,“机关似乎在那边,我上次看到郁轻尘在那儿待了很久。”手指了一个方向。老七去看,果然有一个紧嵌在墙壁里的小闸,然而闸柄竟已被齐根削去,深入墙壁中的部分是怎么也拔不动的了。老七暗骂一声,掌运内力,蛮横地一推,顿时洒洒然飘落无数灰尘碎屑,这墙壁却纹丝不动。老七拍了拍灰,对风离雪道:“风姑娘,你放心,老七一定能救你出来。”
风离雪微微一笑,“承蒙……前辈大恩,这机关……一时半会若是不能开启……寒衣教的救兵只怕便要来了。阿雪被囚事小,若……若累了前辈……阿雪可就不安了。”
“废什么话。”老七嘟囔道,“外头那些人都被我打死啦,死人还怎么搬救兵?”
风离雪轻声道:“前辈……阿雪先师有几句话,要阿雪见到白马银枪别七郎时,一定带给他。”
老七一听大惊,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如炬,“你说什么?你师父是谁?”
“先师……断情刀……郁画。”
刹那之间,老七已抢至她身前,紧握住她胳膊,“她要说什么?她要对我说什么?”那目光急切地凝注着,好似便要凝出血来。
“她说……她说,”风离雪胳膊被他抓痛,轻轻地吟了出来,“昨夜见君子,风来月上时。元知都是梦,不敢问相思。……先师只留下这二十字遗言,便……仙去了……”
老七呆住,“这,这他娘是什么意思?”放开她手,却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脑袋,“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他突然坐倒在地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儿一般捶地大闹起来,“元知都是梦,不敢问相思,元知都是梦,不敢问相思,画儿,画儿你怨我是不是?你怨我负了你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到处在找你,我找了你快三十年啊!”说到痛处,他突然大哭出声,浑不管此处还有一个亟待救援的晚辈,哭得掏心掏肺,全不知天地日月。
风离雪叹了口气,“前辈,阿雪想,您与先师之间,必有一桩重大的误会。”
“什么误会?”老七哭得红透的双眼突然圆睁着看向她。
“你可知道……我是在洛阳空蒙山后的泪痕崖之下,遇见先师的?”风离雪轻轻道,“阿雪第一次见到先师时,她便已是双腿皆断,心如死灰了。”
风离雪还记得,师父向她诉说往事时的表情。
师父是个温婉无争的人,即使往事都零落不堪,她也只有无奈,而从未怨恨。她的眼神那么深,深得好似望进了另一个洪荒宇宙,在那里,没有仇恨,没有屈辱,没有错误的爱情,没有经年的遗憾。这样的欺骗,让她平静。
当年郁欢离开,郁画和别七郎成为眷属,两年后,郁画十月怀胎产下一子,三口之家愈加和乐融融。然而有一天,七郎出门去了,洛阳这一个小小院落里,迎来了一位暌违已久的客人。
郁欢。
她又来了。
而这次,她是算好的。她知道七郎不在家。她花言巧语将郁画诱引出去,郁画将孩子寄养在邻家,便跟着她上了空蒙山。
空蒙山上,泪痕崖旁,郁欢告诉妹妹,自己已继任寒衣教教主,而七郎为了和寒衣教联手,早已背叛了妻儿!
联手?联手做什么呢?郁画初时还不相信,七郎明明早有退隐的打算,怎么又会为了名利再入江湖风波?然而郁欢告诉她——
为了联手抢夺风渊、雪涯,至尊二剑。
当时,风渊剑随沈碧蘅坠落断崖而陨,雪涯剑仍佩在四海漂泊的谢风渊腰侧,经过千里雪峰一役,中原碧野楼覆灭,西域玉萝宫亦隐去,江湖旧势已去、新势未起,确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但郁画仍是不信,七郎向来使枪,二剑再好,又与他何干?
两人争斗起来,郁画心中疑团纷纭,虽有断情刀在手,亦只取守势,而郁欢却每每欲置之于死地。终而郁欢将郁画逼至悬崖边,一掌将她震落下去!
风离雪闭了闭眼,轻声道:“先师的腿,便是这样摔断了……当我掉落泪痕崖时,她已在崖底居住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她是如何过的,我也并不知详……先师也曾向我说起过她的考虑,她说,为何偏到那一天,七郎便出门去了呢?”
老七听完,傻在当地,怔怔地重复道:“为何偏到那一天,我便出门去了呢?”
两眼生生地流下泪来。
“为何偏到那一天,我便出门去了呢?”
“别七郎!”
一声中气十足的沙哑叫唤,令牢中两人俱是全身一震。老七和风离雪对视一眼,知道郁欢终是找来了。
“风姑娘,”老七忽然好像恢复了过来,冷静地道,“尊师可是寿终?”
风离雪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老七纵声长笑,一跃而起,飞步奔了出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犹听见他不绝的笑声,凄厉如鬼,惨怆如泣。
浮云随风,零落四野。仰天悲歌,泣数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