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楚伯的确如花流莺所言去了一趟洛阳,但却根本没有管他儿子娶亲的事情。
他去了空蒙山下,痛陈楚弦相思成疾、已近油尽灯枯,以此将陈子逝带了回来。
楚弦怔怔然看着自己的丈夫,竟不知说什么好,便痴痴地望着,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陈子逝叹了口气,“你瘦多了。”又道:“我们进屋说话吧,我还想……看看无忧和筠儿。”
无忧长得玉雪可爱,眉眼肖似乃父的清澈细致,而肌肤手掌都似母亲莹润。楚弦一进屋便将女儿抱来给陈子逝看,陈家筠拽着母亲的衣角,咬着手指看着父亲,不说话。
楚伯道:“逝儿啊,过去的事情,咱们便揭过不提了可好?两个娃娃不能没了爹,弦儿……弦儿也想你得紧。”
陈子逝欲摸一摸儿子的头,陈家筠却哼哼一声避开了。他微愣,“这……晚辈还需先问过家父的意思。”
楚伯闻此,眸中戾气一闪而过。而后面色渐渐沉暗了下去,声音悲哀而低沉:“看来你还不知……前几日,陈府出了桩大案子。”
陈府与相思门相隔不过几条街,陈子逝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断壁残垣,犹散着火后的灰烟。门前堆积着一具具无人收拾的焦烂尸首,阳光之下腐臭逼人,其中一具身形颀长,长发微霜,便是陈观守了。梁柱烧塌,横亘满地,小桃劲松的庭院如今只剩了脏污的一池春水。
一步,一步,陈子逝麻木地走上那灰尘漫天的废墟,突然跪倒在地。
将头埋在尘埃中,他紧紧闭眼,竟呜咽出声。
他恨不得被烧死的人是自己。
反正……他这一生,爱而不得,得非所爱,也早已受够了。却还因为自己的偏执迷恋,犯了那么多错——那么多错!
这样的自己,即便是死了,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见……见她?
楚弦见丈夫如疯癫一般跪地痛哭,道他是为灭门惨案而悲恸,自己亦心如刀绞,抢上前去抱起他的头,“大哥,大哥别这样,我们去为公公报仇……”
陈子逝的头贴在她温暖的胸膛,如孩童依恋着母亲一般愈加哭得无措,泪水洇湿她的衣襟。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所爱男人的泪水,像一道滚烫的痣烙在她心口。她忍住泪意,双唇颤抖地轻抚着他的发,右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得好似对着自己的孩子。
脚步声响,楚伯走近来,微微叹息,“弦儿说的是,当务之急,乃是为亲家报仇雪恨,灭门一事罪恶滔天,江湖盟亦不会束手不管。”低首道,“恰好江湖盟将在江陵举行武林大会选拔新盟主,我打算带全家都去。”
陈子逝一怔,稍稍抬起头来,看向楚伯。
楚伯目光闪烁。
江陵?
为何又是江陵?
洛阳。
秋意至,洛城飞花无数,天色亦渐渐地凉了。
一个小乞丐趿拉着破鞋,走到一扇柴扉前,踮脚往里面张望着:“段公子在吗?”
风离雪正在院中晒药草,闻言一笑,“找你的。”
段平凉走出门来,也不知她是在笑什么,他早已解释过了他不是小叫化。心中想得郁结,走到院门前,一手搭在矮矮的柴扉上,懒懒地道:“什么事?”
小乞丐闻见屋里飘出的饭菜香味,忍不住流了一哈喇子,又赶忙吸了回去。段平凉皱了皱眉,但见他从破破烂烂的兜里拿出一封信笺,交给自己。
这信笺倒颇整洁,笺头绘了一只金色的凤凰,是江湖盟的标记。段平凉又皱了皱眉,问道:“谁给你的?”
小乞丐道:“一个穿黑衣服的姐姐。”
段平凉看他一眼,将信笺拆开,如他所料,上面是江湖盟大会的通告。
“兹定于金秋九月,于江陵归云山庄举行江湖盟盟主大选,并贺苍冥子道长荣退。愿足下不吝赏光,江湖盟感激不尽。”
这明摆着是发给皇家的帖子,墨云心却转手便扔给了他。这倒的确是她的风格……算来,先帝源出洛阳,太子去南方赈灾,应该也会来洛阳祭祖的吧?墨云心若在左近,并不奇怪。
可是,难道还真要他去夺那个什么盟主之位不成?
一抬头,小乞丐却还巴巴地盯着自己,他一怔,“你怎么还不走?”
小乞丐指指里间,段平凉亦看过去,便见风离雪已经端出了饭菜放在堂屋桌上,正静静地望向他。
段平凉其实能感觉到,阿雪近日来是愈发地古怪了。
她渐渐地偶尔也会展颜微笑,此怪一也。
她完全把他的屋子当成自己家一样地捯饬,此怪二也。
她总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凝望着自己,此怪三也。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当她这样凝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心就好像停跳了一拍,而后又跳动得愈加嚣张有力。
那清亮幽深的眸子,如夜空星辰,静默地闪耀着,仿佛昭示着天长地久的意味。
他往往便看得呆住。
这次他发呆的后果就是,他不得不请小乞丐吃了一顿白食。
“我看这回,江陵是不得不去了。”看小乞丐吃得风卷残云,段平凉连忙未雨绸缪地给风离雪夹了好几块肉,“雪涯剑是没了,风渊剑不知道在哪里,还有装神弄鬼的云晞,这次我们便认真查一查。”
风离雪默然半晌,方轻声道:“还有江家的事情,恐怕只有那个庄主清楚。”
“你倒是宅心仁厚,还想着那几个姓江的。”段平凉嗤笑一声,眼底殊无笑意。
“段平凉!”
一声大吼,猛地炸响在院落里。
两人俱是一震,窜身而出,却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段平凉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邪邪的笑:“阮少修,别来无恙?”
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打招呼,毫无新意。
院中人高冠长铗,身如玉树,正是阮少修。他双目如隐泪水,突然向段平凉跪了下去!
“段平凉,求你去救救姑娘!”
半月前。
归云山庄。玄铁密室中炉烟微袅,轻飘飘的一缕,怎么也逃不出这方寸之间。
“一个,两个,三个。”庄主话音冷冽,一脚一脚地踹过去,三个山下农人俱是应声倒地,“我虽嫌弃他们,但好歹身体健壮,你看看能不能用。”
慕空青垂手低眉,这庄主明明双目已盲,然而这每一脚都恰踹在三人脑顶上星穴,快、准、狠,若是灌注了真气,这三人只怕已活不过今天。如是想着,她的心意渐渐沉了下去,冷淡的声音于这暗室中分外微渺:“庄主说可以那便可以了,一人一心而已,何须多伤性命。”
庄主轻笑一声,“你说他们的性命?”仿佛慕空青刚才说的是一句笑话,而她只是好整以暇地反问了一句。
慕空青的手指在袖底一分分绞紧。她抬起下颌指了一人,“就他吧。”又冷冷道:“余下一月时间,我需一极其僻静的所在,安心施为。你可每日派人来查验,并供我所需。”
庄主转身向她,空洞的双眸里隐隐有玩味的光,似乎觉得她此刻的硬气很是有趣,“可。”平平地答了一字。
“还有,”慕空青低声道,“我们交换的条件,庄主不要忘了。”
“我知道,你要那鸽血石对不对?”庄主拍了拍手,江巧儿端着一个盘子低头走了进来,看到地上昏迷的三人吓了一跳,连忙绕开。
那盘子上正放着一颗纯红色的鸽血石。
“姑娘!”房中焦灼等候的阮少修见那青色人影缓缓步入,终于松了一口气,抢上前去。
姑娘近来每一次与庄主密谈,都要花上很长时间。然而让他担忧的是,所有密谈的内容她都不曾与他说,他不能确定她到底瞒了他多少,一颗心犹如悬在一根危险的丝线上,左右都是深渊,而他偏偏还看不清前方的路。
慕空青背身缓缓合上房门,走到桌前坐下,微揭开面纱喝了一口茶。他发现她的脸色是令人心惊的苍白。
静了半晌,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荷包,交给阮少修:“你去找段平凉,将这个交给他。”
阮少修掂了掂,这布包虽小,却是颇沉。“这是什么?很急么?”他问。
她点点头,“很急,你现在就动身。”
他看着她,面纱遮去了她大部分表情,而那一双眸子却全是冷淡无情。“那庄主那边,怎么样了?不如你与我同去吧。”他忽然道,“这换心之事,还可以反悔的吧?我们现在就走——”
“我若走了,我们两个都活不成。”慕空青静静截断了他的话,“你走,你去找段平凉,让他来救我。”
阮少修怔住。
救……救她?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那荷包里的鸽血石,可以治风姑娘的心脏之疾。以活人心尖之血为药引,将鸽血石碾碎成粉末,和水吞服,而后便静听天命了。”他注视着她,她的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仍是说着:“我从今日起要住进那暗室中去,专心致志。这个庄主不是一般人物,我怀疑……总之不论我能否成功,她都会杀人灭口,所以……”
“你终于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了?”他的手攥紧了,勒得她手腕生疼,她怔怔然抬头,见他眸中闪烁着极苦楚的光,好像一下子也将她刺痛了:“纯红鸽血石太难得,我必须……”
“我说了,我们可以立刻就走。”仿佛害怕她再次固执地打断他,他语速飞快,“反正现在鸽血石也已到手,我们远走高飞,谅这庄主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片刻,又摇了摇头,容色如雪,话音缓缓,“我不能让你犯险。你去找人求救,才是最紧要的事。”
刹那间,空气宛如凝固。阮少修不可置信地放开了她,一拉椅子坐下,猛灌了自己半壶茶水,方喘着气道:“那么……我去。”
她走了几步,忽又转身,道:“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样貌吧?万一真的走散了……连个相认的方法都没有。”
他苦笑,他想说莫说是一方面纱,她便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但见她复走近来,低下身子,如冰如玉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而后轻轻揭开了面纱。
他蓦地倒吸一口凉气。
雪玉一般的脸颊上,一道刀疤自耳后划至嘴角,小半张脸俱是年久日深的肉痂。她轻轻笑了一下,嘴角抽动,极是诡异,“吓着了,是不是?”
他突然吻了过去。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十分惊愕,而他的舌已不由分说探入她的小口中,深如渊海地搅动着。他踢开椅子站了起来,将她整个人都紧紧贴入怀中,轻按着她的发,温柔的舌悄然拂过她脸上的伤疤,带起一阵湿漉漉的颤栗。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但此刻的情与欲于她而言却俱是陌生的,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深重的……绝望,自他的唇吻中轻渺浮来,直迫得她全身酸软。
“我会记得你的。”他忽然又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你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