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狂奔,脑中空风呼啸,她什么也不曾想,她只想逃。
但凡与陈子逝有关的一切,她都要逃离。
脚下的路愈加崎岖,长江水声扑面而来,她跌跌撞撞地奔跑,九月的天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初时还是小雨,后来便渐渐如豆,雨帘斜扫如遮了一天一地,她全身湿透,牙关颤抖,离了她赖以支持的刀,她的眼中透出绝望的死意。
陈哥哥……空蒙山中,一同玩闹的岁月……母亲静默安详的脸……火红的嫁衣……江家厨房里的血河……凌空飞向她的毒簪……
无数画面在她眼前飞掠如树影,江涛声与风雨声在她耳畔此起彼伏地轰鸣,她突然跌倒在地,任大雨披下,她双目空洞地看着身畔奔流不绝的长江水,面色苍白如死。
“陈哥哥,我想过你会怎么对待我。我想过你会不理我,会抛下我,会讨厌我,会欺骗我,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害我。”
她曾经说得那么淡然。
她现在才觉极致麻木的痛楚,一分分啮咬着她本已残缺的心。
陈哥哥……你确然在害我。
自心底漫上深深的寒意,将她整个包裹成麻木不仁的茧。她断了腿,她没了家,她茫然无措在这世道江湖上奔走,心里还始终存留有他曾经予她的温暖。而今天,他却亲口告诉她,这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他……
原来,这可笑的兜兜转转,飘零浮沉,都是拜他所赐。
他为了至尊二剑而来,又为了至尊二剑而去。他的心中,可曾有她?在那漫漫时光里,他可曾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心软或心痛?
不……这些都已不重要了。母亲已死,还是他立的碑。江家已殁,他与归云山庄联手的一场好戏。二剑已毁,他也得到了其一。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阿雪!”不知何处传来男子焦灼的呼唤。她茫茫然恍若未闻,只任那有力的臂膀将她横抱而起,她忽然一个冷战,他将她抱得更紧,湿漉漉的胸膛散发出恒定的温暖,令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
男子深幽的目光落在她惨白的脸颊,又缓缓移了开去。环顾四周,她不择道路地狂奔,竟是奔到了罗汉崖峭壁之下,一侧是万丈高崖,一侧是滔滔江水,雨助水势,江涛拍岸,宛如无数只白花花的鬼手直要摸上岸边来。
他不由皱了皱眉,沿着崖壁慢慢行走,终见到一处洞穴,低身走了进去。风雨声一时尽被隔在洞外,仿佛成了上一世的回响。他将昏迷的阿雪小心放在地面,自己往洞里走了走,突然两点蓝盈盈的光亮了一亮,他心头一咯噔,这里不会有狼吧?
转念又笑自己,这长江边的阴湿老洞,怎么会有狼?
但听一声细细的小兽“嘤咛”之声,一只爪子战战兢兢地探了出来,一只毛色泛黄的小狐狸出现在他眼前。它抖了抖全身,一下子泼了一地的水,两只浑圆乌亮的眼睛盯着他看,没有敌意,反而全是胆怯。
他失笑,便想去摸摸那狐狸,它却突然缩回了身子,用鼻子将几根枯木拱了出来,拦在自己和他之间。这是在划分界限?他莫名其妙,但见那枯木干燥,在这天气下却是难得,便不由分说地捡了起来,小狐狸还未来得及呜咽抗议,他已走开,去了风离雪身边,将枯木堆起便要生火。
火光飘飘荡荡地亮起,洞穴中忽而盈满了温暖之意。风离雪紧闭了闭眼,身子蜷缩起来,他看得不适意,伸臂揽过她,却被她身上的寒气激得一战。断情刀落在手边,他左掌按在她背心,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入她体内,不知是不是火光带来的错觉,她的气色似乎真的回转了些许。
又听一声嘤咛,段平凉心神一荡,再看风离雪,彼却是毫无反应。他心头愠怒,微眯起眼睛望向火堆另一边的小狐狸——刚才那呻吟太似人声……
小狐狸却是颇舒适地在火边躺下,舔了舔自己的毛,毫不设防地闭上了眼。
再敢逗你大爷,就把你炖了吃!他恶狠狠地想。
怀中人儿忽然动了一下,“冷……”瘦削双臂终于有了几分力气,软绵绵缠上了他的颈项,主动将他抱得更紧,如藤蔓缠着高树,情态旖旎。
小狐狸微微睁开了眼睛向这边瞟来,被段平凉怒瞪了回去。
阿弥陀佛,非礼勿视……小狐狸乖乖地再次闭眼。
两人身上衣衫尽湿,风离雪是毫无所觉,段平凉可是难受得要死。两个人这般依偎在一起,纵是有火也难烤干衣衫,他想了想,直接将自己的上衣脱了个干净。
男子光裸的胸膛温暖、干净,心脏在有力地搏动着,像一种徐徐的诱引。她的手无意识地攀在他肩头,湿漉漉的长发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几乎又要喷火,终是忍住了。
目光落在她身上,衣衫柔润地贴伏,勾勒出少女姣好的曲线。
过去她穿的衣裳是有多难看……他竟没发现,她还是有几分身材的。
可惜还是太瘦了些。他暗自摇头,这么瘦,摸起来的话……想必也不会十分舒服吧?
反正没摸过,谁知道。
刹那间,风流段少的心中转过无数风流计策,手指已鬼使神差地抚过她白皙的脸,慢慢放在了她的领口。
趁人之危就趁人之危吧,这一次,你总不会再推开我……
大手轻轻挑开了衣襟,探过了绵软的衣料……
忽而顿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
她双眸犹是紧闭,并无分毫挣扎,只有一道晶亮的泪痕,颤颤地滑了下来。
就像冰河中一道裂隙,就像夜空中一道流星,他从来不知道她哭的时候是这么美的,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她哭。
他静了很久,很久,终于将手收回,仔细整理好她的衣衫,轻轻抱过她。她的脸颊贴在他肩头,泪水便沿着两人紧紧相贴的缝隙流下他胸膛,像一路灼烧的野火。他闭眼,下颌温柔抵着她长发,深深吸了一口气。
段平凉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温香软玉就在怀中,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一边跟小狐狸斗法一边等待雨停。可是雨还没停,他已经很丢脸地进入了梦乡。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顶着他的脸,他皱起眉头,还未反应,一条舌头又“唰”地将他的脸舔了一遍。眼睫忍无可忍地动了动,他睁开眼,便见到小狐狸很无辜地用刚舔过他脸的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
洞外照入微明的光线,自己竟睡了一整夜。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怀里空落落的,这才发现风离雪不知何时已远开他几分,蜷缩在洞壁旁,仍是昏迷的样子。心中涌起好大的失落,恶声恶气地对小狐狸道:“你要做甚?”
小狐狸怯怯地爬到熄灭的火堆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火堆。
原来是想烤火了啊……这么娇蛮,你又不是女人,我为何要生火养你?心中想得颇是不爽,不想理睬小狐狸,转身去查看风离雪。
风离雪面朝洞壁,他费了老大的劲才将她身子扳过来。但见她眼帘微合,脸颊、嘴唇、乃至全身都是惨淡的雪白,长发黏在脸侧,抱紧双膝的手指骨节青白,已经僵硬。
他心下惊骇。
伸出手,并指去探她鼻息……
她没有呼吸。
那一刻他简直要发狂,但直觉拒绝相信。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撕开她半润的衣衫,手掌毫不避讳地覆在她的裹胸上。
这动作熟练如一久经风月的登徒子,可是却并没有丝毫的风月情怀。
因为她连心跳也停了。
小狐狸又拱来了几根干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阿雪。”他低声,未发觉嗓音已干哑,“你怕冷是不是?我这就生火。”
火光渐次亮起,映得少女脸色如微醉的酡红。段平凉将火生起,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这样肌肤相贴就能递给她一些温暖。火光明灭耀花人眼,他怔怔然看着,好像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阿雪……”他低声,如尽了一生的喟叹,“你一定很累了吧?我这几日为了找寻线索,也是颇有些疲了。我知道楚伯肯定也有问题,我回去就查。不过现在……”他静静凝视着她,“现在我还是想陪着你。”
“阿雪,我送你的衣裳,你怎么不穿呢?”
“若是不喜欢,我下次再去找人做一件,颜色你来挑,好不好?”
“听闻给咱们做衣裳的那个李大娘死了,你听说了没有?”
“阿雪,”桃花眸里的光芒忽黯了黯,“今天你是不是很伤心?对不起……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陈观守已经是死无对证,连花流莺也不知去处,我只有这样做。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语气渐而执拗,“阿雪,他们都不是好人,你还是跟着我吧。”
“我嘛……我虽然以前有一点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我在你面前是干净的。不像那个……啧,不提他。”
“阿雪你看这个小狐狸,真是——”
一声哐啷脆响,小狐狸衔着断情刀的刀柄拖至他面前,终是力气不支,砸在了地上。段平凉看着它这憨态,竟然微微地笑了,仿佛他的心情真的十分轻松愉悦一般。
“阿雪你看它,难道是要我杀了它吃么?”他笑道,回眸温柔地望着少女,不论他怎样拥抱,她的身体终究不可逆转地渐渐冰凉下去。她再也不会回答他,她甚至连沉默都不会有,她只会……归于虚冥,是这样吧?
可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温柔,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似乎从来不曾这样凝视过她。他那么爱她……可是爱情却那么短暂。
他稍稍拂开她的额发,飘然印下一个吻,薄唇仍带着淡淡笑意。火中爆出轻微的噼啪声,倒也是很可喜的声音。
突然手腕一痛,却是那小狐狸跳到他身上,张口便往他手腕血脉咬了下去!
他吃痛惊呼,一手便将它甩开。狐狸咬得不深,也并不是要害,血洞浅浅,一股细细的血液流了出来。
他一怔。
这通人性的小狐狸,难道在提醒他什么吗?他确是听闻过人血救命,但他一向视之为邪说妄语……
脑中轰轰然转过许多杂乱的念头,理性的居多,他对自己此刻的清醒感到些微的得意。然而手却已本能地抬了起来,手腕按在少女的唇上,他如着了魔一般注视着自己的血液默默流入她口中,将那苍白的双唇染作鲜血的艳红。
一定是他执念太重,导致产生了错觉。他再胡乱把过她的脉,总感觉一丝似有若无的气息浮现在她气脉里,缓慢地游动。他顿时欣喜若狂,拿过断情刀,径直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重重划下——
鲜血汩汩流入少女口中,许多自她口沿漏了出来。苍白的脸,嫣红的唇,少女的面容宛如嗜血修罗,而他却莫名地欢喜着,因为她的身体里从此有了他的血。
这样,总好过毫无瓜葛地离开吧,你说是不是,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