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里,还是雾蒙蒙地飘着雨,斜洒在三楼客房的窗户上。房间里未开灯,从微蒙蒙的天光里,看得见小床上的夏络缨,一张脸又瘦又黄,眼睛似闭似睁地看着某地个地方,她的嘴唇像给沙子磨过似的又白又粗糙,她咳嗽得利害,额上的青经都暴出来了。
恍惚间,像是入了梦。像是个冬天,大雪封山的天气。夏家的大门和院墙新漆了颜色,老魏站在廊前扫雪。父亲夏世文才从书房里批阅了文件出来。客厅里坐着夏老太太,拿一杆碧色水烟袋,抽得正酣畅。迎面见了儿子出来,咳嗽道:“你妹妹和妹夫来了电话,说是过些天就回来了。”夏世文笑着点头,道:“妈,你少抽点烟罢,对身子不好。”说完往楼上叫刘妈下来。方见刘妈穿着身米色格纹子羽绒服,肚间围着黄白格纹的围裙,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抱的是两只花瓶。
夏世文吩咐道:“你去吩咐厨房里,准备些菜,晚上有客要来了。”
刘妈应声上楼去。
方才见自己的母亲从东楼的楼梯下来,与父亲夏世文碰了面,两人说着最近新闻上的事,挽着手往后院去。视线像又跟着去了,好一片红梅白雪,红的像血,白的如练。父母二人走到近前去,父亲说这红梅过不了正月就要谢了罢。母亲却不说话,自顾走上前去,像抚着一个可人儿的脸颊,丝丝抹去上面的白雪。正说话间,只听见母亲说话,道:“缨儿不知去了何处,像是许久不见了,也不让刘妈去寻她。”说完几个人又忙乱地四处找寻一翻,直把整个院子和楼房里翻了个底朝天,整个夏宅乱得像荒了许久的野地,却是寻不见她。
夏络缨仿觉自己吊在房梁上,看得见一切,却发不出声,身体轻得像空气里的一缕尘埃,遂急得满头大汗,手舞足蹈,却只能看到所见,听到所听,泪水仿似跟着气流下来了。
“缨儿……。”像是母亲的一声喊叫。“你去哪了?妈妈走了那么多错的路,你定要做自己才是……。”
慌急间,梦醒了,一身冷汗,发间湿冷。
夏络缨忙从一边的小桌上拿起药来往嘴里喂,就着一口唾沫咽下去,两行清泪,顺着梦间的泪痕滑下来了。这才见她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她翻身下床,拿一条苏格兰的披肩轻轻往肩头一裹,便缓慢往楼下去。
客厅里放着欢乐的歌,和平常并无特殊之处,歌声里还是坐着那三个人。
尹小姐正在写一篇文,一手捉住了珍妮的胳膊,把笔记本上的键盘敲得又脆又响。珍妮却是憨憨地朝她母亲作鬼脸,一个转身就跑出去了,跑到院子里的雨地里去了。张阿姨正在叠一沓新洗的丝巾,她便急忙追出去,把手里的丝巾弄得满地都是。
尹小姐一急,好好的一段灵感就给抛到脑后去了,她骂道:“你这个小家伙,好地方你不呆,偏偏要往那又湿又凉的地方去。”
外面的张阿姨与珍妮在雨地里你追我逐,张阿姨上午才新做的头发,就被淋成了落汤鸡。珍妮却是不顾,飞快地东跳西窜,把手里一条酥油黄的丝巾扬起来,边舞边跑,嘴里还“咦咦哟哟”地笑。张阿姨经不住折腾,一屁股滑倒在地上,哭起来,叫道:“你个小调皮,你看你把我给弄的,你可知道我这头发做了几个小时,花了多少钱去了。”
紧接着,也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夜幕便像一块华丽的黑色绸衣,从偌大的天空盖下来了。
院门口仿佛是有两线车灯晃到了跟前,随后,一辆轿车的黑色轮廓便过来了。夏络缨过去开门,铁栅栏院门拉开了,院门口那两堆枯叶被轧得满地都是。车灯像两道钢针似地打在她脸上,她只听见一个低沉沉的男音问:“尹小姐在家吗。”
夏络缨站在原地,躲不开那灯光,拿一只手往上一罩,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人的脸从车窗口探出来。那张脸想是饱经满沧桑的工人的脸,胡子扯碴的,一对眼睛像蒙着水汽似地看着她。
那张脸又往外探了探,然后,那人便下来了。他走到夏络缨面前,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她看。
夏络缨这才认出这张脸来了,这张熟悉的脸早在一年前还是潇洒英俊的模样。如今伊人倒似成熟且老了许多,黑而壮,满脸的络缌胡子,眼睛里像是浸着泪水似的。倒是看起来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夏络缨倒开始搞不清楚自己喜欢的是哪一种。但是当她看到那双眼睛里噙着的泪水之后,她的心突然疼痛起来了,痛得忘了一切似的。恍惚间,像是又听到母亲的那声喊叫,她的眼泪像奔涌的洪水,倾刻间泪流满面。“昌航,你终于回来了。”她喃喃地说道。
叶昌航一把搂住她,小声道:“我回来了,回来了就不走了。我真笨,到处找你,原来你还在这里……。”
随后,车子进来了,宽大的铁栅栏院门被合上了,散得满地都是的枯叶又给扫成了堆。
翌日清晨,叶昌航便过来接夏络缨。他要带着她去新买的一处乡间小房,那里有他才新起步的事业,一个奶牛场。他要在那里与她再结一次婚,一次真正的婚礼,他们这次婚礼将不再有华丽的舞台、绚目的服饰及各种富丽堂皇装饰。他们需要的,只是两个人,还有一个关于未来的梦想就足够了。然而,这将是一场他们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为难忘的婚礼。
离开夏宅的那天早晨,初生的太阳才从地平线上升起来,阳光温暖地透过车窗照在夏络缨脸上,夏络缨回头望了一眼院子,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她想着,幸福就好像这样温暖的清晨阳光,溢满了她的眼睛和心灵。
从此以后,夏络缨与叶昌航这对夫妻,将会走进另一片属于他们的广阔天地里去了。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若不是这十年的坎坎坷坷,又有谁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夏家宅院的新主人随即便人去楼空了,夏宅又一次成了荒僻之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里被改成了图书馆,来这里学习读书的人们每日络绎不绝,夏家宅院在饱经苍桑之后又一次热闹起来了。
图书馆挂牌那天,初秋里,才刚下过一场新雨。院里的秋菊和桂花开得异常艳丽。太阳随后便露出脸来,给清清朗朗的院子铺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也不知为什么,这里的生气仿佛一下子就丰满了起来,就好像是到了一个斩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