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余而力不足，苏谪的灵光乍现并不能拯救他。“废月喷泉”气势磅礴，淡白色的烟柱是从另一个时空探向珞珈界的手指，触摸这方天地与众不同的余温。
只是余温。昔时已没，荆楚帝国如烟而去。不见了芳草萋萋，不见了晴川历历，古琴台琴断，放鹰台鹰老，勾践剑陈尸千载，汉编钟喑哑万年，更别提泽畔屈子，东吴周郎，赤壁东坡……俱往矣，物也去，人也去。
所以，苏谪又能见到什么？在他悲痛欲绝的梦中一切匆匆，修道成仙，修身成家，忽忽过眼，怎么都抓不住。
或者说，在这残破的月色光柱中，一切皆是支离破碎，甚至人的灵魂也被无形的大道切碎。苏谪的残念拼命想记起不该忘记的事，然而忘得更多。反而有些陈年旧事，苏谪往日从不知晓，此时模模糊糊地掠过眼帘，把他吓一跳。
月光洪流穿透苏谪的身心继续向上喷发，带给他无穷无尽的时光碎片。只一个呼吸，苏谪的灵魂撑得快爆炸，太多的岁月流沙无情地蹂躏他孱弱的心灵，该用什么去抵达不可阻挡的岁月？！
七彩光芒在苏谪的心口亮起，并蒂心莲形单影只，威力平平。一个呼吸，无需再多，“废月喷泉”的月光碎片洪流冲刷掉并蒂心莲的光华，将其打回苏谪心脏内。
让苏谪没有立即丧命的是围绕他旋转的两颗火焰星辰。
修道是逆天行事，打破寿命的枷锁是极其挑衅的行为，宇宙间的永恒大道总在压制各族，不让生命悟出长生不老的奥秘。到了至圣境界，有心的生命才开始与大道和解。
至圣之上，还有更高吗？连盘古大帝都在思索。
唯有沾染过至圣因缘的东西方能得到大道的赦免。无论赤琰真火或燧人始火，它们所牵连的天狐圣主和燧人大帝俱为至圣，“废月喷泉”本质上并不比它们高贵。
两颗火焰星辰的力量毕竟太弱，与“废月喷泉”比起来，它们有点螳臂当车的味道。
好吧，整个车咱挡不住，勉强挡住车上的一根汗毛也成。苏谪的灵魂蜷缩在火焰领域中间，暂不管肉身的糟糕，先活下来再说。
苏谪挣扎着醒来时，处境就是这样。
“凝霜啊，你相公要挂啦！”苏谪叹道。
“赤琰啊，你主人要挂啦！”苏谪再叹。
“废月果然是废月，月光全是破碎的，比太阴月兔的月亮差太多了。”苏谪嘀咕道，“见过那个月，还怕这废月？”
“月是永恒神启。”苏谪想起太阴月兔的祖训，里面包含太多东西，一时半会领悟不出。
“难道对着月亮一味猛看，就能得到月光保佑？”苏谪暗道，“莫非先人喜欢赏月，冥冥中有这层意思？”
月啊月，你究竟蕴含什么启示，连神仙也要欢喜赞叹？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几时月来有青天，我今停杯再问之。
天地自然的神秘实在无法穷尽，苏谪笑骂自己有病，人都要死了，想那些做什么？
但是，有些东西直到死去都要想的。如若不想，等同于死。
“算了，先逃出废月喷泉要紧。”苏谪心道，“眼下火焰星辰勉强护住我的灵魂，但我损伤严重，无法驱使身体走出喷泉范围。怎么办？”
凉拌肯定不行。
想来想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火焰星辰的力量逐渐枯竭，终于定不住苏谪。被“废月喷泉”缓缓冲上高空，离海面越来越远，苏谪不敢看下面，绞尽脑汁想脱身之法。
“完了完了，这么高，逃出去也会摔死！”苏谪心里专门捣乱的小人开始使坏。真想代表月亮消灭那个捣蛋的小人。
“唔，代表月亮消灭他。”苏谪自语道，“我能不能代表月亮？”
要代表月亮，起码得是月光之力的传承者，比如秦斩月有夺月之镰，太阴月兔是月光宠儿，苏谪嘛……不像。
“那个……海上生明月，我修炼的是沧海之道，算不算勉强是月亮的半个爹？”苏谪怯生生地和老天爷开玩笑。
“小伙子虽然长得丑，想得倒挺美！”渺渺茫茫的声音落入苏谪耳畔，分不清从何而来。
真是老天爷？苏谪一吓，赶忙道：“我随便说说，别认真嘛！”
“生死之际竟是这种心情，你是蠢呢，还是蠢呢？”
“谁？！”苏谪叫道，“你怎么听见我说话？”他是灵魂在自语，常人耳朵听不到才是。
“都是快死的人，你的灵魂好脏。”
苏谪不开心了：“我脏？我辣么纯！”
“哼，污得辣眼睛！”
“我爱吃辣不行么？！”
“酸辣土豆条吗？”
“正是，简称辣条！”苏谪哼道。
“咋不简称酸豆？”
“你管得着么？”
妈蛋，“废月喷泉”里的死人有毒，这时候了还有心情拌嘴。苏谪暗道，幸好我没拌嘴。
好像已经拌了……
不管了，今天一定要分个高下，“酸辣土豆条”到底应该简称“辣条”还是“酸豆”？
于是乎，两个垂死之人的灵魂，在“废月喷泉”的洪流中一本正经地争辩这个问题，苏谪是“辣条”派，对方是“酸豆”派。
一人分饰四角，苏谪认认真真做好一二三四辩。哼，珞珈界辩论之术闻名遐迩，耳濡目染，寻常百姓亦能口若悬河，岂会怕了你啦？！
可惜，对方也来自珞珈界，辩论之术毫不逊色。本来苏谪就不算太会说话的，要是秦巨巨在此，对方定然不战而逃。
分不出高下，双方就“酸辣土豆条”的简称问题达不成共识，动口不行那就动手，苏谪和对方约定改日打一架，赢了的获得“酸辣土豆条”简称的命名权。
“喂，反正现在没事干，我们就以说话代兵器，先打一场？”苏谪为缓解不断升高的紧张，主动提议。
两方一拍即合。
“呔！我先使一式不周水龙诀之潜龙升天！”
“我用剑落衡山！”
“我再用玉龙探云！”
“我用剑指孤鸿！”
“我又用龙游四方！”
“我用剑困七星！”
“我又用幽篁龙吟！”
“我用剑破迷城！”
为了对方好见招拆招，每人出招后都要描述一下自己招式的奥义，苏谪目前会的四招“不周水龙诀”使完，对方貌似招数很多，竟也不惧。
苏谪道：“好，让我拿出看家本领，看好了，我要用秋水刀了！”
“秋水刀？你是苏谪？”
苏谪一愣，讪讪道：“我辣么有名？”
对方沉默片刻，道：“继续比么？”
苏谪哈哈一笑，道：“来啊，互相伤害啊！”死期在前，有啥好担心的。
这次对方先出招。
“我用一式仗剑去国！”
“我用望穿秋水！”
“我用一式倚楼看剑！”
“我用怒送秋波！”
“不是暗送秋波吗？”
“对你一男的暗送个啥！”
“我再用一式剑渡寒潭！”
“我用惊鸿照影！”
……
两人你来我往，感觉中二之魂都燃烧起来了呢。
“打”了老半天，苍穹极高，苏谪仍没到顶，对方不知身在何处，反正也没死。
苏谪“气喘吁吁”道：“好，不愧是一代剑侠，在下领教了！”
对方道：“阁下刀法盖世，令人大开眼界！”
“对了，一场旷世持久惊天动地威震珞珈的决战之后，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剑叫什么，可否赐教？”苏谪意识逐渐模糊，用力叫道。
“窃玄。”对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喂喂喂，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如何？”苏谪喊道，“你我乃平生仅见之对手，万不可错过！名剑窃玄焉能蒙尘而终？！”
“好，该你出招了。”对方被苏谪一提醒，赶忙振奋精神不要睡死过去。
苏谪叫道：“我再用一式长天秋水！”
“我用剑出沧州！”
……
苏谪和对方在“废月喷泉”中以别样的方式迎接不远的阎王，白凝霜则在听涛秘境心惊胆战。
玉华剑君的“天剑九洲”终究不是天下无敌，在距离“黄粱秘境”五千里处，魔道与魔界整整二十位高手齐力反扑，强行压制住玉华剑君的攻势。
天上的明月渐渐淡化，玉华剑君的残影站在夜幕中，喃喃道：“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
人是不可拥有，剑是不可拥有，道亦是不可拥有。自己一生中太多事情不能拥有。
要是都拥有了，人生该多无聊啊！
正道队伍中的众人红着眼眶朝前方的玉华剑君躬身施礼，魔道高手围成一圈，肃然而立，静静地等待玉华剑君烟消云散。
几位魔君急不可耐，正要趁机围殴玉华剑君，魔道“九幽魔主”冷声道：“若你们动手，契约就此作罢。”
“你！”一位魔君大惑不解，可“九幽魔主”冷冷瞥一眼他，不为所动。
在场魔道高手加起来的实力强过魔界，几位魔君停下阵仗，免得惹急了“九幽魔主”。
玉华剑君朦胧的残影对“九幽魔主”微微一笑，两人分属正魔两方，一生中交手无数，他们各自的威名有一小半是靠对方成就的。说起来，从少年时期到如今，从人道境到天道境，玉华剑君和魔道高手打的交道比和许多正道高手多得多。
“九幽魔主”沉声道：“走好。”
玉华剑君点点头，手中玉剑寸寸碎裂，天上那轮凉月彻底散去。
“师父！”杨圣冰和张心剑冲上前，玉华剑君头也不回。
一阵晚风吹过，比无形无色的“忘心剑”更无形无色，玉华剑君的残影归于虚空，世上再无一代剑君“玉华”。
正魔两道众人齐齐致意，玉华剑君一生纵横珞珈界，其胸襟气度、剑道修为深得众人钦佩，哪怕魔道高手亦与之惺惺相惜，今日人死灯灭，怎不叫人怆然。
“为了给老朋友陪葬，一并送你们上路。”“九幽魔主”道，“可别让老友走得孤单。”
不指望魔道与魔界手下留情，死了一个玉华剑君，剩下的路还得走。
白凝霜默默站在队伍中，心想他此刻在做什么？他有没有想起我？只恨临死之际，仍旧叫不出他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