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
“商之龙”商场终于把欠吴小丽的钱款全部都还清了。有了这笔钱，吴小丽就考虑把ABC直销的规模扩大。因为她现在的团队已经有了1000多人，需要有一个更大规模的办公场所和平台去发展。
最后她决定租下位于东州市民主街一处面积达800平方米的办公场所，这里原来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办公地点，后来那家贸易公司倒闭，留下了完好的装修。每个月的租金是一万多元，要一次性交清半年的租金。
她决定租下这里。她觉得要想长远发展，必须要有这么大的地方才行。于是，她一次性交了近7万元的房租，把她ABC事业新的起跑线设在了这里。
没想到这里后来成为让她刻骨铭心的地方。
此时的中国大地上，一股传销的黑旋风已经吹遍大江南北。传销在西方发达国家本来是一种很正常的营销模式，是一种省去了很多中间环节的无店铺营销方式。但是传销进入中国慢慢地就被很多人做变了味，把一种营销模式当成了非法敛财、骗钱害人的工具。渐渐的就演变成了一股黑风，这股风吹得很多极度渴望财富但又愚昧的人都昏了头，也吹得很多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大捞不义之财。一时间，大大小小的传销公司如癌细胞般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疯长。据新闻媒体报道，全国大大小小的传销公司一时间竟多达数千家。这些传销公司鱼龙混杂，什么化妆品、摇摆机、按摩器、床垫、西服等等五花八门的传销产品吹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后来甚至还发展到用墓穴和活人来传销的闹剧。其实不管传销什么，多数传销公司的目的并不是销售产品，而是利用那些骗钱的道具去骗取加入者高昂的入门费，并且对下线进行层层盘剥。
不少传销公司为了牟取更大的昧心钱，为了稳固队伍、稳定军心，便把拉进来的人进行封闭式的培训洗脑，向他们大肆鼓吹灌输“传销是二十世纪最后一次发财机会”、“不怕不致富，就怕你不入，不怕不发财，就怕你不来”。很多不明真相的人就凑钱甚至变卖家产加入传销组织，梦想着自己能够一夜暴富。
那些加入传销组织的人在发现自己上当的时候往往为时已晚，因为他们的钱早已进入了传销公司和上线们的腰包。那些被骗了钱的人为了能够把钱赚回来，就继续去骗自己的亲戚朋友或者向家人要钱，四处拉人希望找人来垫背。有些家人不给钱，他们竟然用刀残忍地砍下自己的手指头寄给家里，要挟、威逼家人给钱。传销发展到后来，那些如梦初醒、上当受骗的人就集体围攻传销头目居住的地方，有的甚至绑着炸药包去要求退回入门费或者聚众闹事。随着新闻媒体的大量曝光和披露，传销最终被定义为“经济邪教”。
1998年4月21日，******一纸禁令：取缔一切形式的传销和直销。
按照规定，ABC公司也属于被取缔之列。尽管进入中国市场以来，它和其他几家外资直销公司一样，是一家守法经营的正规公司，尽管它们都是传销风浪中的受害者，但是当时的禁令是一刀切的，无论什么形式的传销和直销，都一律取缔，不准再经营。
传销被禁止后，那些平日里喧嚣一时、大大小小的传销公司很快就偃旗息鼓了，跑的跑、关的关、散的散、躲的躲，活像一群慌不择路的过街老鼠。不少外资大直销公司也纷纷展开了大逃亡，有的甚至已经撤离了中国市场，整个直销行业哀鸿遍野、闹哄哄的一片。
ABC公司在中国的经营也是一片混乱，营业额就像股市狂跌一样一路跌到了谷底，最后就处于一片瘫痪的境地。成千上万的人涌向ABC公司广州总部要求退货和退出营销人员队伍。ABC公司为了方便营销人员办理退出和退货手续，广州公司总部昼夜上班营业，灯火通明。为了加快速度，他们还在公司开了两个服务窗口，一个办理退出手续，一个办理退货手续。
两条长龙排出数百米，场面非常壮观。
很多在ABC事业中从事了三四年的银章、金章甚至翡翠都开始办理退出手续。
很多当年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在ABC直销事业中坚持到底的人，此时都开始迫不及待地退出。
才几天工夫，ABC公司的营销人员就从鼎盛时期的30多万人锐减到3万人，其人员减少的速度相当惊人。
吴小丽是4月21日当天晚上才知道传销在中国被取缔的，事先她没有得到任何这方面的消息，甚至在取缔的当天，她还出去和别人讲直销和ABC的未来价值前景。
当天晚上，吴小丽从外面给别人介绍ABC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
她一边吃饭一边打开电视收看《晚间新闻》，这是她每天的习惯。
吃着吃着，她突然听到电视里的播音员说：“……由于传销不符合我国现阶段国情，给我国经济秩序和社会稳定带来了极大不利因素。为了净化市场经济环境和规范经济秩序，维护社会稳定，******今天正式颁布《关于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我国政府全面停止传销业，今后任何形式的传销和变相传销都属于违法行为……”
啪！
吴小丽一怔，瞪大着眼睛，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吴小丽心里充满着疑惑。
《晚间新闻》的播音员还在继续播报其他新闻，吴小丽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只感觉脑袋一阵眩晕，眼冒金星，像是脑部缺氧或者贫血的感觉一样。
她感觉到整个房间都开始在剧烈地摇摆，晃动，像是地震突然降临的那种感觉。
她将头靠在墙上，感觉这样靠着头好像没有那么晕，要不她随时都会倒下去。
5分钟不到，吴小丽的家庭电话和手机像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一样哇哇乱叫起来。
“吴小丽吗？传销已经被禁止了！传销和直销都是违法活动了！刚才电视上播新闻了！”
“小丽你看到电视了没有？ABC不能继续做了！传销被政府禁止了！什么？你还不知道？你怎么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啊？”
“ABC公司也是传销，这下子我们该怎么办啊？”
“吴小丽！你听到没有？ABC不能做了！我们该怎么办呀？”
“……”
电话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吴小丽的房间，来势凶猛，像是突然暴发的山洪要淹没整个村庄一样。
听到那些合作伙伴打进来的电话，吴小丽的耳朵嗡嗡作响，鼓膜钻心地痛，像是谁用刀子捅进耳朵一样。特别是她的头，已经不是晕，而是剧烈地痛，随时都会爆炸一样地痛。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说：“我也是刚刚才从电视上知道消息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搞错了？”
“搞错了？政府发的文件还能搞错吗？这是中央电视台播的新闻呢！！”对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对着话筒咆哮了。
电话还在发疯。
电话一个接一个……
吴小丽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再让电话这样疯叫下去的话，她也会疯掉的。她拔掉电话线，关了手机。
她知道这是掩耳盗铃，但她只能这么做，不这么做她真的会疯掉的。
她已经再也吃不下饭，她感觉刚才还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突然间竟然不饿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爬到床上去的，只觉得一切都迷迷糊糊的，像是进入了梦游的境地。她在床上躺着，虽然迷迷糊糊，却又睡不着。她想了很多很多，从自己辞职想到生意场上赚到的那上千万，想到了在商场上赚钱的那种喜悦以及亏本的那种绝望，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在大街上认识陌生人的情景，想到了第一次销售成功的那种喜悦和兴奋心情，想到了林月华的死……
这一路上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仿佛是从一场梦中突然醒来。
吴小丽就这样眼睁睁地盯着白得刺眼、白得让人窒息的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打了个出租车直奔ABC公司东州市分公司。
她要去问个究竟。在没问个明白之前，她甚至认为电视上是不是真的搞错了，尽管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ABC公司东州市分公司的工作人员比吴小丽还要早，他们早已经开门上班了。那些得知消息从东州市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纷纷涌进分公司的大门，他们无一例外的脸上写满着疑惑和愤怒。
ABC公司东州市分公司大门口左右两边贴着这样两行字：ABC公司绝不放弃中国的市场，ABC公司绝不背弃中国的合作伙伴。
吴小丽也跟随着人潮快步涌进分公司的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问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工作人员苦笑着说：“你们先到会议室去看看再说吧。”
吴小丽走进分公司的会议室时，这里已经是挤得水泄不通了。
“快说！我们怎么办？”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快说！”
“怎么说停就停了！公司干吗不早一点通知我们？搞得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们都做了这么多年了！突然不让做了，我们打下的市场怎么办？谁来赔偿我们的损失？”
“……”
台下人声鼎沸，人群情绪激动。
台上ABC公司东州市分公司的负责人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喊话：“大家先安静！大家先安静！不要激动！这个消息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连公司广州总部都事先不知道！这是政府行为，也并不是我们公司想看到的局面。”
台下仍是熙熙攘攘，吵闹得像是早上的农贸市场。
“大家刚才都看到我们分公司门口贴的字了吗？这是公司中国总部甚至美国总部的意见。公司请大家相信：ABC在世界上80多个国家和地区经营了几十年了，是一家讲诚信的公司！我们绝不会背弃我们的合作伙伴！”负责人严肃地喊道。
“现在政府都禁止了！不是你们想不背弃就不背弃得了的！”
“就是！政府都禁止了，不让做了！你们还怎么讲诚信？难道你们还能咸鱼翻生不成？”
“……”
负责人耐心地说：“请大家认真听我说！公司绝对会尽快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的！请大家相信公司！公司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配合公司停止一切经营活动的同时，可以在家里耐心等待公司的好消息！”
“我们哪有心情和时间等下去？现在都已经不给做了还等什么等？”
“就是，这么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还能等到什么好消息？”
“不愿意等的我们从今天开始就受理退出手续。你们手头的货物公司全部按原价给你们办理退货，公司尽量让大家的损失降到最低点！”
……
吴小丽在这混乱嘈杂的场面中听着，看着。她没有提问一句，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
她团队里发展起来的1000多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几乎全走了。这些平日里有说有笑的合作伙伴一夜之间都耷拉着脑袋，像是被冰雪打过的草木，变得萎靡不振、目光呆滞起来。他们吵着嚷着说他们也想在ABC直销事业中取得成功，但现在是政府禁止了，不让做了，还能做吗？再做就是违法了！也没有那个必要等了，还是赶快退出为好，免得夜长梦多。
这些合作伙伴开始整理他们的资料，搬走他们各自的货柜、办公桌、产品示范展示架。宽达800多平方米的办公楼一下子变得一片狼籍，一片空荡，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像是刚刚打过败仗的战场。
吴小丽站在空荡荡的办公楼里，看着这个凄惨的场面，凄然地笑了笑，心里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兵败如山倒。
她实在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这一切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呢？前两天这里还是热热闹闹的呢，自己还站在台上激情澎湃地讲课呢，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得一片凄凉了？真是世事难料啊！
她心里在想，我到底要不要退出？
退出就意味着彻底放弃了。不退出又该怎么办？还继续等待下去吗？等下去还会有用吗？
ABC真的不能做了吗？直销的路在中国真的走不通吗？直销和传销究竟有什么区别？直销真的在中国市场水土不服吗？
……
对于ABC的事情，吴小丽现在是剪不断理还乱，心里乱成一团麻。
吴小丽再次想到了北京的鲁天一。在这种时候，鲁总该怎么面对呢？他会有什么主意吗？
对！问问他的意见。
“鲁总，现在禁止传销了，很多人也都退出ABC公司了，我的合作伙伴全都跑了！”吴小丽在电话这边无助地说。
“我这边也都差不多，现在全国各地的情况都一样，像打了败仗一样。”鲁天一苦笑着说。
“ABC还能做吗？”吴小丽心急火燎地问。
鲁天一说：“都已经禁止了，暂时肯定是不能做了。”
吴小丽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呀？”
“小吴，在这个时候我只能告诉你：相信公司能处理好这件事情，但是你要花时间去等待！”鲁天一大声说。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具体等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你千万不要退出！一定要坚持！”鲁天一在电话那头大声说，给吴小丽的感觉像极了在电影中看到的那些战争片：战争的双方战斗得你死我活，有一方眼看就要战败，指挥官通过电话命令将士们一定要顶住，人在阵地在……
“但是传销在中国已经被取缔了呀！再做的话就是违法了！难道ABC还能起死回生吗？”吴小丽在电话的这头激动地说。
“传销是不能做了，谁叫你做传销呀？我想ABC公司还可以以其他的形式来经营吧？ABC公司是这么大的一家公司，在中国做了这么大的投资，它是绝对不可能退出中国市场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公司……”
“这样等下去还有价值吗？都头来会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小丽，直销行业本来就是考验一个人的眼光和魄力的行业，大凡在这个行业取得成功的人都是相当有眼光的人，既然当初你可以放弃其他的事业来到这个行业，现在为什么又不能花时间去等待它的转机呢？小丽，现在正是考验你的眼光的时候，你一定不要放弃呀！”鲁天一语重心长地说。
吴小丽说：“那好！我不退出了。我等待公司的好消息吧！”
和鲁天一通完电话，吴小丽慢慢地踱着步子，在办公楼里到处走走看看，像是一个战败的将军在为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默哀。
空荡荡的办公楼里没有一个人，有的只是洒落一地的废纸……
她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