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苏辞终于落地，眼前是起伏的山脉，壮阔的湖，湖边有马车停靠，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负手面湖而立，头戴九梁道冠，腰系无暇白玉，绛紫色道袍随风飘飞。
苏辞将蒋桃放下，她才小产，身子虚弱，经不得风，失去支撑立刻歪倒，苏辞忙不迭将她扶稳，动手解下身上的披风为她披上。
苏眉上前单膝跪在那老道面前，恭敬禀道。
“灵云大人，命主已带到。”
老道闻言，慢慢转过身来。
随着那慈祥的五官一点点脱出阴影，迎着月光无比清晰地呈现在面前，蒋桃的表情也由疑惑变为了难以描述的惊诧，她双眼一瞬圆睁，半天都不能开口说话。
这种震惊，不亚于在宝塔之类看到那些的壁画，让她背脊发凉。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掉入了巨大的陷阱。
这张脸，如此熟悉，只不过那时他戴着金边眼镜，白衬衫卷到肘部，是一位儒雅的学者。
蒋桃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王教授？”
灵云子微笑点头，上前一步双手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小蒋，好久不见。”
几乎是条件反射，蒋桃蓦地推开他，自己却先体力不支晃了几晃，苏辞忙拢住她双肩。
“姜姑娘！不可对灵云大人如此！”
灵云子摇头。“无妨，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对命主说。”
苏眉见状，作礼转身便要告退，见哥哥仍旧扶着蒋桃犹豫不决，撅嘴上前扯住他的衣袖。
“走吧！哥！”
苏辞还是放心不下，蒋桃却毅然拂开了他的手，自己扶着马车站稳，缓缓道。
“你走吧，我也有很多话要问个明白。”
苏辞被她这样一呛，也不好再勉强，只得随苏眉一同离开，远远地走到树林边上守候。
湖边终于只剩下两人，蒋桃正欲开口质问，却见灵云子一撩袍襟，跪在了她的面前。
“命主，五百年了，老朽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蒋桃错愕，原本准备好的满腔怒意在对上对方老泪纵横的脸时，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发泄。
她舌头有些打结，冷笑道。
“王教授，别再装神弄鬼了，什么虫洞什么赔偿金，我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灵云子伏地叩首。
“原谅老朽当初诓骗了您，可是您不记得了，这全是您当初授意的啊！五百年前，您临终的时候亲口交待老朽，一定要想办法将您的魂魄从轮回中拉回来现世，大仇未报，你永世不能瞑目。”
蒋桃右手再次握得死紧，她听见自己开口道。
“大仇？你是指花君杀我的仇么？即便是真的，那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早已不记得前世的事，还谈什么报仇。”
灵云子摇头，缓缓起身，指着眼前的湖面与山丘，双眼泪光隐现。
“命主，也许您忘了，可是老朽却永远都记得，那一天，花君与地御龙主率兵残杀我蜂族千万同胞，他们的尸身化作河山，在这当年的战场上永远沉睡，命主，这些都是您的子民啊！他们都是为您而死，难道您真的可以视而不见吗？”
蒋桃转过头去，注视着这寂静的湖丘，想到这些都是由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化，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最多的却还是茫然。
“为我而死？”
灵云子点头，长叹。
“命主，花君灌注桃花精气助您化人固然有恩，可他本就是无情无欲的神，你着实不该对他动心，妖孽觊觎神祇，妄图引他的坠入尘世本就是死罪，可我族不能弃您于不顾……”
蒋桃突然觉得悲哀，凄然一笑打断他的话。
“所以，是为了救我？”
灵云子犹豫了一下，叹息。
“命主不必内疚，您是蜂族的女王，我等本就该为您抛头颅洒热血。那一战，我族惨败，苟且偷生的幸存者们隐姓埋名在活了下去，靠与人类通婚，渐渐将妖气洗淡，以此逃避追杀。算起来，这已是第十五代了吧……姜家，苏家，都是蜂族之后。”
蒋桃思绪纷乱，她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用力去想，不禁使太阳穴一阵发疼。
她按住额角，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喃喃道。
“你说花君，司徒柳他无情，可是，可是他……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灵云子不置可否。
“命主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掉的？”
蒋桃浑身一颤，孩子就像她心上难以愈合的豁口，只要有人扯动，就会血流如注。
灵云子又道。
“花君因当年犯下大错，因此自请守护地御龙主，保证龙主对地界的绝对统治，就是他此生的职责，你看，为了这个责任，他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弃如敝履，犹如当年对待您一样，所以说，所谓神的慈悲与柔情，不过是虚伪的表象。”
蒋桃颤抖着双手捂住耳朵，猛地向他挥手。
“够了！住嘴！”
灵云子不但没有住嘴，声音反而越发凛然。
“我们虽为蜂妖，却从未为祸人间，只不过求一席之地安生立命，何故要遭此灭顶之灾？老朽作为蜂族长老，五百年来，这一席山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讨回这笔血债，我费尽功夫，寻到移魂莲花灯，逆转命数将命主带回现世，也正是为了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蒋桃无力地抬头看向他，双唇苍白颤抖。
“你说的，我能明白，可是我已经不是什么蜂后了，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我只想回家！回家！”
灵云子垂眸看她，重重叹了口气，沉声呵斥。
“命主，您忘了您当初的誓言吗？你发誓与花君势不两立，如违此誓，必让上天夺走最重要的一切。花君已经幡然悔悟，您呢？”
蒋桃突地笑起来，笑得尖锐苦涩。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灵云子沉默半晌。
“在那个世界的蒋樱，手术不太成功，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天数，你妈妈精神状态也一直不好，如果再失去一个女儿，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
一句话如重锤击溃了蒋桃的心理防线，她承认在这一刻，她完败了，她终于能够体会到司徒柳的无奈，人生不仅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失去爱情，固然如同行尸走肉，可是为了爱情背弃亲人，一辈子都将永远活在自责之中。
双掌几经张合，蒋桃终于闭上了眼，又似做出决定一般，缓缓睁开，咬唇道。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灵云子见她有所松动，目中闪过一丝喜色，再次撩袍跪下。
“老朽知道命主对花君有情，也不敢勉强命主做什么逆天之事，只是司徒柳乃花君转世，您若能生下他的孩子，我们抱来立为蜂王，蜂族便也算有神血庇护，能免于世代的追杀。”
蒋桃反而愣了，有些不能相信。
“只是这么简单？据我所知，您老人家是国御天师，您保的那位天子也不是什么正宗皇室血统，你们大费周章，不只是为了免于追杀这种理由吧？”
灵云子见蒋桃不是那么好糊弄，便也微笑，大方承认。
“当初屠戮我族的还有龙主，窃他龙位，这个债讨得还算合理吧？”
蒋桃冷笑。
“谁当皇帝我没有兴趣，只不过，如果我和司徒柳有了孩子，他……也算是逆天而行了吧，他……他会怎样？抑或者，二哥和少元，会不会怎样？”
灵云子淡淡道。
“命主多虑，花君此生投身为人，不再是神祇，并不受清规戒律约束，他放不下的，不过是神守的责任。”
“可是司徒家的事……”
“纯属意外，江湖上本就尔虞我诈，觊觎盟主之位的人不在少数，这样的事常有发生。”
“真的？”
“命主，妖弑神也是万劫不复的大罪，蜂族万不敢做这种赔本买卖，我们只是要一个有神血的继承人，如此而已。”
蒋桃沉思半晌。
“送我回去吧，我会尽量帮你们，但我不能保证司徒柳还会买账，毕竟……”她自嘲一笑。
“如你所说，他心系天下，怎么会因为我放弃。”
“事在人为，命主尽量就好。”
灵云子站起身，后退数步，苏辞兄妹远远地看见了，身形一闪，跃至面前。
灵云子含笑吩咐。
“苏眉，以后你就跟着你姐姐办事。命主这边，由苏辞负责，今天夜深了，命主身体还未大好，你先送她回去好好将养几天，再施行我们的计划也不迟。”
苏辞神色复杂地瞥了蒋桃一眼，低头隐下情绪，转身伏低身子对蒋桃道。
“我背你回去吧！”
蒋桃伏在苏辞背上，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此刻她大脑一片空白，太过复杂的纠葛让她筋疲力尽，什么也懒得去想，直到苏辞低声唤了她数声，她才回过神来，想起什么，脱口问他。
“你和苏眉，你们也是蜂妖之后吗？”
苏辞嗯了一声。
“虽过了那么多代，祖上还是常教训我们不要忘了本源。”
不知为何，听说他们兄妹都是蜂族，蒋桃反而如释重负了，她不是很信任那个灵云子，可在她的印象里，苏辞兄妹是好人，他们行端坐正，那么蜂族无论如何也不该是邪恶的吧？
蒋桃摇头。
我在臆断什么呢？如果蜂族是邪恶的，那么我作为蜂后的转世，岂不是大魔王了？蜂族一直力保命主，那么我或许也该为他们谋取一点点福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