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白班，我正在等候休息室里与各位工友聊天。忽然，大胡子经理前方带路，后方跟着老顽童和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我不曾与之打过交道，但知道是泉城分公司技术安全部的部长蓝必成。这蓝必成一脸的严肃，老顽童也是端庄肃穆，不苟言笑，与往昔滑稽的神态大相迥异。
大胡子经理说：“机关的领导下来检查，大家伙都配合一下。”堆场的一众工人也收敛了笑容，各个如临大敌一样地屏气凝神。
蓝必成沉声道：“最近，部里面开展安全生产大检查，要求各下属航空、公路站及铁路站段要切实做好安全防范工作。公司从现在开始，对安全隐患要进行逐个排查分析，加强对管理制度和作业标准的检查力度。同时，严格责任追究制，对所有人员要严肃考核和问责。一经发现违规现象，严惩不贷。希望大家提高认识，坚决杜绝违规行为。”
传达完精神，蓝必成缓和了口气，对众人道：“大家平时只要按规章制度办事，就没有大问题。我听说最近有人违规违纪，还拿别人出气，这是典型的没有自知之明。你自己上茅房不带手纸，偏要把账算在和你一起上茅房的人身上，这公平吗？”
我听得真切，偷眼看他一旁的老顽童，只见他像模像样地在边上连连点头，眼睛却不经意地瞟向我，满含着笑意。我再望向大胡子经理，倒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忧。
蓝必成训完话，忽然走向我，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兄弟，在这边呆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我一愣，旋即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说：“谢谢领导的关心。大家伙儿都挺照顾我的，一切都好。”
蓝必成转过身去，对大胡子经理说：“你可要照顾好我兄弟啊，别让他受了委屈！”
大胡子经理脸色异样地连连点头。
我心里一热，看来这蓝部长今天明显是来给我撑腰的，眼见着他要出门，便自觉地跟了出去，送出门口。
蓝必成和老顽童出了堆场等候休息室，又走出了一段距离后，才回身对我说：“兄弟，你在这里放心干，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去机关办公楼找哥哥。”
老顽童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说：“你小子这下在泉城分公司可算是出名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没多大的事儿，不需要麻烦两位大哥帮我出头。我个人受点儿委屈没什么，一切顺利度过就好了。”
蓝必成笑着指点着我，转头对老顽童说：“看看，研究生啊，到底是念过书的人，觉悟就是不一样。”
晚上，我买了一条玉溪烟，敲开了老顽童的宿舍门。
老顽童一看烟，连连摆手，说：“你看看你，都是自家兄弟，不用这么客气。”
我笑着说：“哥哥帮了我这么大忙，兄弟我是真心实意地来‘贿赂’你的。”
他哈哈大笑，说：“好吧，我不跟你见外，就暂时先收着，回头自然会找机会补偿你。”
我和老顽童聊起了家事。他问道：“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
我老实回答：“空姐。”
他笑着说：“小伙子艳~福不浅啊。我年轻那时候，其实也挺招女孩喜欢的。那时候，咱也是个正经八百的阳光少年。”
我看看他中年发福、状如肉球的模样，想了好久也没有拼凑起他年少时英姿勃发的形象。
他说：“我年轻时和你一样，就喜欢漂亮的小姑娘，最后找了现在的老婆。可是，女人光漂亮没有用啊，总有让人看厌倦的时候。如今，我每次回家主要就是看儿子，和老婆之间的感情还是有的，不过，就没有当初那么新鲜了。”
说着，他打开电脑，给我看他儿子和老婆的照片。只见阳光下，老顽童面带笑容地搂着娇美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倒也是羡煞旁人的一家人。
老顽童忽然神秘地对我说：“我最近和一个离婚的女网友处着那才真叫带劲儿呢！”
我猛然一惊，问道：“你也不怕惹出事端来？”
他大义凛然地说：“怎么可能出事？我老婆离得那么远。话说那个少~妇的身材啊，真的是没得说！啧，啧，啧！”说着话，他的脸上尽是浮想联翩的淫~荡表情。
我笑着问他：“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挺花啊！”
他随即正色道：“我告诉你，我这人绝对是个居家好男人。钱财基本上全部上缴，老婆儿子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养。不过嘛，这精神是老婆的，身体可以偶尔放松一下！”
我调侃道：“我以前只以为你童心未泯。现在看来，你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花和尚，哈哈！”
聊了会儿家常，我转入正题问道：“我在堆场和老古头闹矛盾的事情怎么传得这么快？这才两天的功夫，好像整个堆场都传遍了。”
他笑了，说：“小地方的大企业，哪个员工不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何况，你的身份这么特殊，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我说：“兄弟我一贯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人了，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臭骂。幸好没产生肢体冲突，否则两败俱伤。”
他拿了支烟，却并不点燃，在手里玩弄着，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你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徐总监，让他铁了心要整你。”
我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也是一头雾水啊！也许，是我的长相不讨喜吧！”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我几秒钟，半响说道：“还是年轻好啊，可以心无杂念地专注于做事，不需要考虑太多的利益纷争。兄弟，你是个有才华的人，这点从你刚来我就看出来了。如今看来，你是渐入佳境啊！我现在老了，做什么事情，最先考虑的就是站队问题，反而没有了锐气！”
我又惊又喜，问道：“哥哥这话怎么说？”
老顽童点了烟，悠长地吸了一口，说：“徐总监要整你的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不过，老胡总对你肯定是有好感。他已经在班子会上不止一次说过，现在的大学生，真正有水平、肯钻研业务的人才还是有的。只有给他们合适的机会，他们就会鱼跃龙门。”
我笑了，说：“那也未必说的就是我啊？”
他点了点我，说：“你把你哥哥当傻子是吧？你们来之前，老胡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你们来之后，我们堆场也没有引进过新的大学生，那他说的是谁？”
我笑道：“别忘了，还有王正呢！”
老顽童也笑了，说：“王正这小子，优点是谨慎小心，缺点是太过于谨慎小心。年纪轻轻的，如果还没有显山露水就韬光隐晦，那有什么出息？”
我试探性地问道：“那你们来堆场替我撑腰，也是老胡总耳提面授的指示？”
老顽童笑着说：“领导哪有那么简单直接的？再说，领导身边也没有那么蠢的人，非要领导把事情交代得事无巨细才知道怎么做。老胡总既然在班子会上表态了，以他为核心的团队成员自然而然地会将你列入他们的阵营里。如今，你出事了，根本不用老胡交代，他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替你撑腰的。”
我吐了吐舌头，说：“你怎么说的跟江湖黑帮一样？”
老顽童一本正经地说：“你以为只有黑帮和球队更衣室这样？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纷争，有利益纷争的地方就有江湖，中外古今，概莫能外。”
我接着问道：“那您帮我分析分析，徐总监又怎么就非要整我呢？”
老顽童情绪深远地吸了口烟，吐出个圆圆的大烟圈，在上空飘飘渺渺，经久不散。他说：“分公司这潭水，想必你还不是很了解。老大肯定是老胡，这点毋庸置疑。不过，当老大的，也未必就会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尤其是在国企，受掣肘的地方还是很多的，比方说徐总监，他是泉城分公司的老人员，代表着当地的势力，和老胡明里是上下级，暗里却有诸多不和。老胡还是很让人佩服的，作为一个来自咸城的外来人，到了陌生的环境却一点儿不怯场，年纪虽然老点儿，但有魄力，意识也新，敢于打破分公司既有的铁饭碗，大力引入合同工和临时工，盘活了这里原先一潭死水的困境。”
我若有所思地顺着他的思路说：“不过，胡总大刀阔斧改革的同时，也就必然得罪了当地的势力。难道说胡总喜欢的就一定是徐总监要坚决打倒的？我区区一个堆场的小理货员，无关轻重的末等角~色，怎么还惹得他们两方你争我夺的？”
老顽童不厌其烦地解释道：“你见过蜘蛛网吧？点连成线，线组成面，网中纵横交错，密不透风，就形成了关系网。一旦一个点陷落，网就有了破绽，遇到外界的强烈冲击就会顷刻间整体坍塌，毁于一旦。运气好的话，可以织网重生，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很可能直接就被人彻底端了老窝。”
我笑着说：“胡总就是盘旋在我所在这张网中的蜘蛛喽？”
老顽童点头道：“所以，你现在在这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你稍有点儿风吹草动，上面马上就有对应的动作。中国社会就是关系网，一触即发。为了整体利益，顶层的人有时候会丢卒保帅，牺牲下面的人来保全自己。有时候却恰恰相反，要不惜一切代价地保住最末端的小卒来巩固自己的地盘和势力。这就是中国，这就是政治。现在，老胡已经认可了你的能力，摆明了想以后重用你。所以，在他的眼里，已经将你认作是他的人了。既然是他的人，他当然要保。”
我沉思片刻，忽然问道：“这么说起来，你也是胡总的人了？我们是同一阵营的？”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说：“我是墙头草，哪面实力强，我就偏向于哪面。”
我们说笑了一阵，我想起了小丫头在湖边公园里信誓旦旦地许诺，要动用爸爸的关系来保护我，不知道我目前所属的阵营和她爸爸是否有冲突，便顺嘴问道：“那个李娜娜的父亲李副总是属于哪一阵营的？”
老顽童说：“老李是混退休的人了，他才不掺和这些勾心斗角、打打杀杀的事情呢！”
我略略放了心，总算不至于因为站队问题而与小丫头产生可能的利益冲突，又觉得小丫头毕竟年少无知，竟然以为搬出老爸就可以摆平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