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背景深厚的人在国有企业里可以有恃无恐，这点我早就见识过了，杨主任和钱贵显然都是此类中的佼佼者。
花总在将我们贬至泉城分公司前，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企业在困难时期，一定要留住那些关系户，因为他们能给企业带来资源和利润。我以前在集团总部机关的企业管理部杨部长说，人家一个关系户，什么都不干，凭关系就能给企业带来几百上千万的利润。没有关系的人，干一辈子也未必能为企业创效这么多。
可惜，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关系户既然有关系，能为企业带来效益，就必然要千方百计地利用手中的权力谋私利，而且明目张胆，毫无顾忌，最终吃亏的是企业。往大里说，是国家和政府，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血汗钱。
更严重的是，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很可能会危及别人的生命。
转眼又是一个月。这天，我正在维修中心的办公楼上看书，楼下忽然一声巨响，震得人心惊胆战。我探头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维修工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上血肉模糊，情景甚是恐怖。我飞身下楼，走到近前看得清楚，他已经明显地失去了知觉，呼吸微弱。数米之外有一只轮胎，已经被炸破了一个大口子，轮胎内的一排钢丝纵横交错地翻在外面，仿佛索命的恶鬼，露出狰狞的獠牙。
维修车间张主任手忙脚乱地跑出来，看了现场情况后，立马瘫在了地上，半晌才缓过神来，大声地吼着：“还愣着干什么？叫救护车，快把他送医院。”
有人迅速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却没有人敢随便搬动伤者，生怕一经颠簸就会引起他脑部大出血，从而加速伤情。
张主任的脸色苍白，一脑门子冷汗，不断唉声叹气，嘴里面小声地嘀咕着：“完了，这下完了！”
120急救车转眼到达，医护人员迅速将伤者送往医院救治。张主任也顾不得上班，留下几个经验丰富的修理工守在维修中心，自己则带着我们一班工友前往医院。
我们赶到医院时，患者家属已经守在了门边，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神情焦虑地不断向急诊室方向张望。
张主任一改往日豪爽的风格，谨慎小心地走过去，对中年妇女说：“弟妹，你别着急，老黄一定会没事的。”
中年妇女呆呆地问道：“老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轮胎还会爆炸？”
张主任神色慌张地说：“可能是天气太热了，轮胎内的气压太足，引起了爆炸。”
正说着，医生神情严肃地从急诊室里走出来，对女人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按照他的解释，老黄属重度脑部外伤，失血过多，经抢救无效已经死亡。
中年妇女瞬间失控，抱着小男孩大哭，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老黄，你丢下我们娘俩，让我们以后可怎么活啊？”她尖锐的声音在原本安静的医院走廊里显得更加突兀而震人心肺，让人心情惨淡。小男孩在惊愕了一阵后缓过神来，也是放声痛哭。这孤儿寡母的凄凉场景更是让一众工友纷纷唏嘘感慨。张主任软软地坐在了椅子上，眼神空洞，冷汗淋漓。
不久之后，泉城分公司的胡总和徐总监等一干领导班子成员也紧急赶来。这对儿孤儿寡母见到分公司的领导，更是悲从中来，声高震天。老胡总神情悲悯地安慰着母子，一干班子领导也是纷纷随声劝慰。等女人的情绪稍稍平复后，老胡就地宣布善后解决方案，一是要求领导班子成员紧急动员，做好分工与统筹，妥善处理死者的善后事宜；二是立即开展公司内部调查，必要时请当地安监机关介入协助调查事故原因。
张主任表情凝重，全程一言不发。
泉城分公司内部迅速成立了以钱贵为总负责人的事故调查小组，对维修车间的爆炸轮胎进行了鉴定和取证。调查小组很快提出两点可能的事故原因分析：一是老黄操作不当，在天热时没有考虑膨~胀的因素，仍将轮胎充气至较高压力，造成热涨爆炸；二是轮胎有外部损坏，老黄没有及时检查出来，导致内部钢丝暴露在外，受到腐蚀后受损，为轮胎充气时，受损的钢丝戳破轮胎，导致爆炸。
这两条原因无一例外地将事故责任归咎于老黄自身的操作失误。我当时就猜测，钱贵作为事故调查总负责人，很有可能为了撇清关系而欲盖弥彰。
事故原因分析还未经公布就被私下传到了伤亡者老黄的家属耳朵里。老黄的妻子在经过几个“热心”工友的点拨后，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一是老黄技术过硬，经验丰富，在维修车间好多年了，天天和机器摸爬滚打，一直都是修理车间公认的技术骨干，肯定不会由于操作不当而造成爆炸；二是经过严格设置的充气泵，一旦气压达到规定标准后，就无法再向轮胎内充进气体。所以，即使是老黄操作失误，只要轮胎的质量过硬，也不会造成爆炸。
爆炸的根源很可能就出在轮胎本身。这样一来，矛盾的焦点就集中在了轮胎的质量上，老黄的妻子郑重要求当地的安监部门介入协同调查。
胡总果断同意，立即引入了当地的安监部门进行彻查。后来的处理结果却无人知晓，倒是小道消息被传得满天飞。
一说是维修车间采购的轮胎质量的确有问题。有人提出那个配件中标的矮胖子自家的产品质量不合格，以次充好。可矮胖子马上出来澄清，言之凿凿地表示，该产品经过了权威部门的检测，不可能出现质量问题，并承诺可以提供完善的产品质量合格证书，还邀请了安监机构进行随时查验、抽检。
另一说是维修车间监守自盗，用了翻新的轮胎。这翻新轮胎外表看起来与新轮胎差别不大，但性能指标上却相差甚远。可是，要辨别“二次翻新”的轮胎仍然是有迹可循，稍有经验的人都会看出，堂堂专业的维修车间竟然无人能识别，分公司机关的设备管理部也无动于衷，这其中的猫腻恐怕就引人遐想了。
最后，分公司官方只宣布了直接的原因，即轮胎正常磨损，导致内部钢丝破损戳破内胎进而引起爆炸，对深层次的原因避而不谈。
尽管如此，作为直接责任领导的张主任却难脱其咎，被就地免职，开除回家。钱贵作为分管维修车间的机关部门领导，仅仅是行政警告一次，连罚款都没有。
老黄的家属开始时还在抗议，每天在老胡总的办公室外吵着闹着要查出真实的原因。后来，据说分公司赔偿了家属一大笔钱，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毕竟生活是残酷的，死者已逝，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存。老胡在赔偿了家属钱财以外，还承诺会在老黄的儿子将来工作时予以照顾，优先安排进分公司工作。
后来，我和老顽童谈起老黄善后的事情，他“嘿嘿”地冷笑，说：“沛文，咱们兄弟间不见外，我说句残忍的话，老黄他死了，对家人、对企业都是好事。如果不死，他少说也是个残废，很可能落个植物人，那要给家里增加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又会给企业后续的费用赔偿带来多少窟窿？如果他炸成了植物人，那企业要养他一辈子的，这笔债要还到猴年马月？现在人死了，赔个百十来万，再承诺将来给其子女安排就业，那对咱们这么大的企业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现在的人命不值钱啊！”
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如此卑贱，被用来作为生者讨价还价的筹码，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老黄葬礼那天，整个维修车间的人都去了。按照当地的习俗，家属请了当地的戏班，依依呀呀地唱足了七天，算是给死者在黄泉路上送行。维修车间的每个人都随了礼，我想着老黄生前极爱自己的孩子，自己省吃俭用，却总是想法设法地给儿子提供最好的教育和物质条件，不禁也是无限感伤，将自己当月的工资都给了老黄撇下的孤儿寡母。
张主任尽管被开除，但当天也去了。他明显有些憔悴，说话声音也不再豪迈大气，变得唯唯诺诺。老黄的妻子倒是对张主任很客气，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吵闹。众工友也没有对张主任有什么见外，但相互之间明显都欲言又止。
葬礼后，维修车间的工友们聚在一起喝酒，张主任也去了。席间，他酩酊大醉，嘴里面不断地冒着脏话，把上至老胡下到泉城分公司的基层领导班子骂了个遍，尤其是对钱贵更是百般辱骂。
他眯着惺忪的醉眼，大声发泄着不满道：“钱贵个王八羔子，不讲义气。自己介绍个矮胖子供货商，吹嘘说质量好，结果挂羊头卖狗肉，以次充好，出了安全事故却让老子背黑锅。”
众工友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这小日本的东西看来还真是未必可靠，但又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人家矮胖子的轮胎有问题。
张主任有点曲高和寡地自言自语道：“出了人命，老子担责任。可是，钱贵每天都在维修车间溜达，他怎么就检查不出问题呢？他难道不应该负监督不力的责任吗？一个行政警告处分有个屁用啊？”
那天，张主任喝多了，席间一会儿回忆起当年兵戎生涯的峥嵘岁月，一会儿感慨英雄落寞的惨淡生活，情到深处竟痛哭流涕，不免让人心生怜悯。
钱贵被隔墙挠痒地小批了一下，矮胖子也是毫发无损，尽管名声遭质疑，人家目前仍是维修车间指定的最大供货商，实质利益并没有受影响。
其实招标以后，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既然张主任每年顶着严峻的成本预算指标，必然要对日常维修的支出精打细算，又因为不敢得罪钱贵甚至有可能和钱贵同流合污，让矮胖子高价中标，提供昂贵的零配件。
那他怎么确保总的配件成本不超出严苛的预算指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