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病房,阳光洒满。
患病的儿子平静的躺在病床上,而慈祥的父亲则是坐在一旁陪伴着。
这样的一幕,本是温馨的。
然而沉默的时间里,沈衍衡却品味到了痛。
这样的痛,不亚于当年和心爱女人的咫尺天涯——或许,他急切了,或许提到这个话题,试图捅破这个话题,是他太残忍了。
毕竟沈霆刚醒,他的声音还是沙哑非常。
望着儿子这张已经伪装了多年的俊脸,沈衍衡承认:老天爷是厚爱他们的,无论是容貌和财富,都给予了常人幻想得到的一切,但同时也带走了什么。
一如身体,一如经常过比常人更危险的人生。
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满盘皆输的人生中,他们必须谨慎的走好每一步,才能展望美好的未来,他是这样,属于儿子的人生亦是如此。
很多的时候,沈衍衡都在想,如果他和妻子仅是普通人,过着每天为生活而奔波的日子,是不是后代的生活就会平静普通。
可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和假设,供你去选择?
不过,有一点沈衍衡是肯定的,当初他能从种种艰难中淌过来,作为他的儿子,亦可以!
“四十分钟后,我再来看你!”离开病房前,沈衍衡看了看腕表说道,虽然他人是赶来瑞典了,却没有太多的时间逗留!
和儿子谈心之前,他感觉有必要见云诺一面。
还在紧张学习的云诺,没想到会见到他——爱慕多年男人的父亲。
莫名的,对上沈衍衡儒雅绅士的容颜,她愧疚的就像一个小偷,“伯父,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他不能吃辣椒,都是我的错!”
开口的第一句,云诺就是鞠躬道歉。
“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经年再见,沈衍衡有些恍惚,好像记忆中的云诺还处在襁褓中。
眨眼,他们老了,孩子们长大了。
到了为感情而迷茫彷徨的年纪。
作为父亲,他欣慰并赞扬儿子的眼光——不得不承认,面前的少女,虽然只有十七岁,但顾言却把她教育的很好。
礼貌,得到,也睿智和从容,无论面对错误或是审视,赞许,都可以淡然以对,似乎那不卑不亢的姿态,和妻子当年有些相像。
“或许这就是缘份!”沈衍衡笑道,更准确的来说,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云诺咬了咬唇,“谢谢伯父的宽容!”
面对云诺微微的局促,沈衍衡说,“我的到来,打乱了你的计划吗?”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云家的这个小公主,是一个作息相当规律的好学生。
云诺笑笑,“并没有!”顿了顿,“他现在怎么样?”
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
沈衍衡并没有耽误她太多的时间,和之前跟沈霆约定的时间,更没有任何推迟。
再赶回病房的时候,刚好四十分钟。
沈霆敏感的闻到咖啡的香气,却是不等反问,沈衍衡已经开口,“楼下和你的主治医生坐了一会,他说你今后,最后要注意保护自己的胃了!”
“抱歉,让你和母亲担心了!”沈霆靠在床头,“一会回国吧!”
“我自然是要走的!”沈衍衡给儿子倒了一口清水,似不经意的说道,“我听说,前不久,你跟卓家的女儿求婚了?”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八卦了?”沈霆接过杯子,喝水的时候好像水中倒映着谁的影子。
“或许回去之后,你就该跟你母亲一起,给你准备婚礼了,毕竟你也不小了!”沈衍衡说,“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婚礼?”
“……”沈霆服了父亲,扯着扯着,疑问就变成了煞有其事!
片刻沉默。
沈衍衡又道,“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只能跟卓家商量了!”说着就要掏手机的节奏!
“父亲,你这样让我很无奈!”从九岁那年起,除了那个话题,他和父母相谈的还是很愉快,很多的时候不像父子,而是朋友,所以沈霆才没有太多的压力。
然而沈衍衡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沈霆脸上的轻松瞬失。
有人说过,越是走在上流社会的人,越是天生的戏子,善于伪装和作戏。
这一点,沈霆是承认的。
十七年以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于伪装,好像他这个人就是外人所看到的孤冷和不合群的,以至于很多的时候,他自己都忘记,九岁以前的他有多少活泼。
沈衍衡的原话是,“我知道你爱的人,并不是她!”
一针见血。
是的,爱。
不是喜欢或在意。
须臾,见沈霆不说话,沈衍衡选择了继续残忍的说,“准确的来说,十多年以来,你根本就是一个见得不光的偷窥狂!!”
这样残忍,近乎无情的揭开儿子的伤疤,沈衍衡心里并不比他好受!
已经二十六岁的儿子,如果一直这样伪装下去,究竟要多少岁,才能面对心魔?
人生在世,没有人是没有弱点的,哪怕再坚强的人,都有弱点!
他有,儿子有,外面行走的每一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弱点;有的人可以一生不用面对弱点,可有的人则是从出生就要面对。
相比天生的弱点而言,儿子的弱点,是他带给的。
对此,沈衍衡至今都愧疚,“很抱歉,来瑞典前,我没经过你允许,就私自借用了你的电脑,就是一直放在卧室的那台!”
沈霆脸色一白。
沈衍衡又道,“里头的照片我见了,如果让我总结观后感的话,那就是——这是一部记录片!”
沈霆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别说了,父亲,不要再说了!”
“更准确的来说,这是一部叫做‘云诺长大记’的记录片,从你拥有相机的第一天开始,就记录着她成长过来的所有历程,相信她父母那里,都没有你收藏的全面!”沈衍衡握住儿子结实的手臂,“你敢说,你对她没有企图!”
“没有!”
“你确定!”
“是!我确定!”答得是干脆,可心口为什么很疼?
“那为什么还保留着?既然没有企图,那就不要让我发现!”沈衍衡狠心道,“我知道,当年绑架中发生的事,让你一直不能走出来,是我,都是我的错,才让你……”
“父亲,我求你,别说了!”沈霆放了杯子,更拉低自己,把自己缩进被子,眼框微红。
“沈霆,在我们眼里,你一直都是干净的!”沈衍衡亦红了眼圈,“你不比任何人差,你不止是我和你母亲的骄傲,更是弟弟妹妹的榜样!”
“现在呢?”沈霆紧握被角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依旧是,一直都是!阿霆,其实阿诺很担心你,你晕睡的这两天,她都没有睡好!忘了过去,忘了那场绑架,好吗?”沈衍衡的语气里,带了祈求。
沈霆背对着父亲,眼框湿润了。
沈衍衡伸长胳膊,想要抚摸儿子,最后还是收手,“既然你在私底下这么关心她,那么一定知道,长到这么大,她没哭过几次!”
沈霆嗯了一声,“是,屈指可数!”
“所以,你打算让她再为你哭几次?”沈衍衡的嗓音突然加重,“就在前天,她哭了,为你,因为担心你,紧张你,就在抢救室门口!”
“……”沈霆闭上眼,脑海里似乎浮现出她孤独,悲伤的抱着膝盖,默默流泪的样子。
“半小时后,我要赶去机场,你自己好好想想!”沈衍衡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结束这个语重心长的话题,之后两父子又谈了点别的。
离开医院之前,沈衍衡又找主治医院了解了情况,这才赶往机场。
云诺是傍晚过来的,病房很安静。
她轻轻放下熬了几个小时的清粥,静静的坐在病床前看书,直到夜幕降临,才注意到沈霆不知道在时候醒过来,正深深的看着自己。
“饿不饿?”她脸上的表情,一如从前的沉静。
“……好!”沈霆在醒来之后,看见她,就再没有睡意了,同时也注意到她带来的保温桶。
桶里所装的,并不是什么昂贵的食物,而是用小米熬制的清粥,搭上用醋泡过的小菜,很开口胃,沈霆足足喝了一大碗。
再想喝的时候,云诺说,“你胃不好,不能吃太多!”
闻言,沈霆嗯了一声,“之前脚伤落下一周的课程,怎么有时间熬粥的?”
“对不起!”云诺收好保温桶,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迎上沈霆乌黑的眼眸道歉,“因为我,你而遭此一劫,是我不对!”
沈霆笑了一下,“之前不是叫我哥哥吗?亲人之间无需这么客气吧!”
云诺,“……”
沈霆把玩着手机,“学习比较紧,就不要过来了!”似乎手机里的内容,比较吸引他,“反正医院有护工,不用你来回的跑!”
还在玩手机,应对她,也带着漫不经心。
云诺是聪明人,感觉到了敷衍的味道,适时告辞,外面阴沉的天际,好像体味到了她的心情,随着一道惊雷,暴雨跟着落下来。
窝在公寓沙发里,云诺抱膝盖盯着手机。
她想了很久,手指紧张的像外头的暴雨,噼里啪啦的,只听见响,却不知道都打了些什么,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按了发送键。
一看发送号码——是沈霆!
关于通讯录里为什么会有他的号码,他的名字,云诺是不知道的,后来知道是他强行保存的,也就没有删除,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保存着。
发出去的短信,彻夜没有回音。
傍晚再来的时候,云诺赶到医院,却得知——沈霆早已经出院。
那天,她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坐了很久,离开医院的时候,彻底删除了他的号码,之后再没开机,专心攻读所有落下的学业。
转眼中秋来临,云诺请了一周假,返回海城。
可能是管家爷爷的去世,钟奶奶看起来特别憔悴,好像三魂失了一魂,第二天,钟奶奶才认出照顾她的人是云诺——这个她一手看大的女孩。
看着钟奶奶被病魔折磨的样子,云诺自责自己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又为什么没像姐姐一样学医!
或许,如果她从一开始就学医,如果她一直不出国的话,管家爷爷就不会出事,而钟奶奶也不会因为思念而病入膏肓。
“阿诺,钟奶奶在死前,还能见到你,无悔了!”钟奶奶拉着云诺的说,“年底,我们家阿诺马上十八岁,就是大人了……像奶奶十七的时候,都结婚了,当时啊……”
钟奶奶断断续续的说着过往,讲着曾经以及年少和暮年,最后,她爱恋的抚摸着云诺的黑发,“可惜啊,奶奶是没福分看见待阿诺好的男人了!”
“奶奶,可以的,您可以的!”甚至有那么一刻,云诺都想过,只要钟奶奶想,她立马跑出去拉个男人回来,告诉钟奶奶这就是爱她的男人!
只可惜,云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当天晚上,在母亲顾言起来去看钟奶奶的时候,云诺才知道,抱着管家爷爷遗像的钟奶奶,早已经没了呼吸,身体凉透,好像从来没有温度一样。
合葬钟奶奶和管家爷爷的那天,蔚蓝的天空里一片云彩都没有,一片祥和。
很多的时候,云诺都在想,一定是管家爷爷太想念钟奶奶,所以才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里,把钟奶奶给接走,然后过着形影不离的生活。
知道卓夭夭订婚的那天,是云诺准备返回瑞典的前一天。
当时她正在收拾行李,母亲顾言的手机响了,忽然说道,“什么,夭夭国庆节订婚!”
打给母亲电话的人是谁,云诺没问,也不敢。
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摸不到拉链的存在,最后感觉手背上热热,湿湿的,才知道原来她落泪了。
母亲看到她脸上的泪,猛得一怔。
云诺解释道,“我是高兴的,没想到姐姐终于订婚了,终于有人肯娶我们家的女医生了!”
顾言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离开没多少,又敲门进来。
这个时候的云诺,已经收拾好所有的情绪,浅笑着说,“怎么了,母亲,您可千万不要让我晚两天再走,我现在学业很忙的啊!”
是的,后天就是国庆节,也很快,又至了父母亲结婚的纪念日。
“知道我们家阿诺很忙,是个学霸!”顾言走过来,捏了捏女儿脸颊,“就是我有点疑惑啊,以前你和你夭夭姐姐无话不谈,怎么长大了,反而感觉联系少了,连她的订婚你都不回来?霆可是回来参加她的订婚典礼哦!”
“他参加?”云诺苦涩的笑笑,“他本来就该参加的,难道不是吗?”
“怎么说?”顾言故意装作不明所有的挑眉。
“因为夭夭姐姐要订婚的男神,就是他啊!”云诺给母亲一个笨笨的白眼,然后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灿烂,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就把眼泪笑出来了。
“呃……?”顾言疑惑的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阿诺啊,难道妈妈眼花了?你过来帮妈妈看看,这照片里的男人,是霆吗?”
“不看了!”云诺吸了口气,是告诉母亲,更是告诉自己。
对女儿的选择,顾言不强救,离开房间前,只是把照片留在门口的橱柜上,“早点休息,宝贝~”
“母亲晚安!”照片是扣在橱柜上的。
云诺以为自己会迫不及待的想确认,却是在母亲离开之后,她只是深深的看着橱柜那边,最后放弃了翻开的打算。
就算夭夭姐姐要订婚的男神不是他,他也不属于她,不然上次在医院,他也不会不告而别。
翌日清晨。
云诺早早的收拾好行李,下楼,给还没起床的父母亲留了书信之后,便拉着行李箱,走在黑影和白昼交替的时刻。
却是刚出别墅,正要等出租车过来,这时一辆黑色的私家车猛得停在她面前。
随着车窗降下来,那开车的人的脸庞也渐渐暴露在云诺的视线里,使得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涌,掀起一层层巨浪。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像受惊的小鹿,转头就走。
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逃!
砰!
一声巨响。
开车的人摔上车门,迈起矫健的大步,像扑食的猎豹一般,紧紧的追逐着属于他的猎物,直到猎物因为慌乱和猝不及防的追逐,丢了行李箱和双肩包,这才停下!
云诺刚想借这个机会喘息,哪里会想到,这根本就是猎豹的诡计,竟在这个时候从后拥她,然后不由分得将她抱进车里。
甚至行李箱和她遗落的双肩包都没有理会,就一脚油门,载着她驶向不知名的地方。
换成其他女孩,遭遇这样突发的情况,云诺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反应,她却是自始至终都静静的坐在副驾驶座上,等着开车的人说些什么。
然而一路沉默,开车的人一路说都没说。
最后车子一直开,驶出郊区,又来到没什么人烟的郊外,就在一片绿意幽幽的芦苇荡尽头,他带她来到一间间废旧的小黑屋子前。
“阿诺,给你讲个故事……”闭眼,就有阴暗的,肮脏的过往闪过来,沈霆痛苦的吸了口气,“听完这个故事之后,要不要继续爱我,都随你!”
是的,是继续爱。
只因为,他已知她的真心。
他亦敞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