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兮的身材修长漂亮,破旧的短褐也挡不住细韧的腰肢,一举一动无不赏心悦目,这一俯身,一缕头发从布里漏出来,贴在脸颊边。
颜晓棠急忙喊:“大师兄!”
她声音不低,召南和月出都朝她看,就看她眼睛里焕发出一层奇异的光辉——伯兮正好直起身,被她叫得偏头看过来,那缕头发滑下来的时候被围脖一挡,在他下巴上打了个转,颜晓棠顿时小小满足了一把,臆想着那是自己的手指头。
剑柄大约是玉石做的,阴刻的篆文里熔铸进掺银的青铜,这样才能在古朴里添入明亮的银光。剑身则是百炼的好钢,剑尖细长,像他的手指一样……颜晓棠深吸一口气,自我催眠道:“是我的,迟早是我的。”
伯兮要是真的变成一把剑,颜晓棠一定每天擦个一百遍,吃饭都不撒手,或许还能下饭用?
她在那想入非非,从表情看确实不太能想到都在构造些什么画面,召南和伯兮月出互相看看,都是一脸莫名,不过也都不怎么在意。
“那边就是照莱吧?”
召南抬起手,挡着点刺眼的阳光,在他远眺的方向,一大片沙洲起起伏伏。
奔流过十二个诸侯国,贯穿整个北境的浚江被分流成了无数股,像个睡卧美人散落的头发,铺陈开流入大海,风声呼啸驰骋,只给沙洲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积雪,水汽扬纱,几十里的滩涂看来分外浩淼。
目光尽头,白色的陆地层高高耸起,顺海岸绵延,跟张硕大无边的白面饼被齐齐整整切开一样,中间夹着一条裂谷,那就是本来的浚江入海口。
传说三千年前,弑神之战时上仙渚武罗的枪尖从天上掉下来,正好落到北境东端,把陆地打断成两半,大的部分翘起来,小的部分沉入海,就有了这一道临海二十里的断层,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保护陆地上的万物免受海祸。
对了,渚武罗就是太微仙宗的创派祖师。
既然大的一半陆地被翘起来了,本来的浚江在传说里就有一个高数百丈的大瀑布,但是经年累月冲刷后,时至今日,大瀑布变成了几十个纷乱的小瀑布,从那条裂谷里分着层地流泻出来,到下面地势平缓处积成了沙洲。
传说真假没什么人在乎,老百姓听听当个趣闻也就到顶了,连真正太微仙宗的人,大家一辈子也见不着半个,崇拜向往什么的,远远谈不上。
具体的说,身为太微仙宗外门的落霞宫,在邕国倒是香火鼎盛,至少嘛,屋顶的琉璃成片的反着光的时候,看起来比王宫还耀眼。
照莱城就在裂谷那,这城的城墙只有一半,朝西,另一半被悬崖深谷切开,用不着建城墙,因此,朝向内陆那一边的照莱还像个城的样,向着海岸的这一边就很难看了,买不起土地的海民纷纷挤在浚江水冲刷出的峡谷里搭建房屋,这也是被逼无奈,冬天的海面罡风狂卷,哪怕铁船都能被扯个稀烂,否则世代打渔为生的海民完全可以吃住都在渔船上。
可是海民是最贫贱的,别说砖瓦,连泥墙对他们来说也很是奢侈,顺着峡谷口攀沿的房屋都是用船上淘下来的烂木板搭成,一个个歪歪斜斜、灰灰黑黑的挤在一起,随着聚集的海民越来越多,挤成了如今的照莱。
从召南的角度看,正好看到照莱朝海的一面,疮疤一样贴在白岩上。
“我曾经来过……那时候还没有这个城……”
颜晓棠涮洗干净玉石块,捏着走过他身边道:“师父,在日晷岛沉之前,照莱就有了,你肯定记混了。”
召南笑笑,都过去四百多年了,果然岁月如梭,一梭子就把睡卧美人的秀发变成了癞痢头。
看着近,跑起来可远了。
不过越近就越显得这块疮疤大,顺着河流裂谷弥漫出来,跟创口流脓一样,看得越清就越恶心。
开始是沙洲上用石碇压住的舢板船零零星星,后来就见得到围篱掘出的大水坑,里边堆挤着破破烂烂的木船,船身的木板长满了青苔,还被冻出一层霜,搭上桅杆顶被风扯烂的不知道是旗帜还是裤衩,看着怪有意境的。
月出皱着鼻子,隔一会就脱离他们到附近转转,然后带着各种变幻的表情回来。他本来以为他们是事出有因,才会一下子沦落那么惨,跟路边冻死的尸骨一样,这种生活境况是不可能长久保持的,要么死,要么就好起来。然而一听四师弟说,这样儿的船是大多数照莱百姓养家糊口的工具,甚至从祖爷爷辈到将来的孙辈,还可能更将来孙子的孙子,都要靠这种船活下去,月出就不太能理解了。
颜晓棠把师父师兄们当成清邑没出过门的闺阁小姐看待,倒是很能理解一下的。
她嘿嘿地笑道:“三师兄,你顶顶讨厌的锅饼,一般海民家可吃不起。”
月出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咕唧”一声,吞下一口唾沫,面色铁青。
召南和伯兮根本不必吃东西,他们的身体在一重重淬炼后,早都不算是肉体凡胎了,吃或者不吃根本和小命无关,彻底饿不死。但是月出不行,这也是为什么月出身上有辟谷丹的原因,那是他给自己放着备用的,结果就那么一颗还给了颜晓棠,往后没有辟谷丹了,就只能吃东西免得饿死,锅饼居然算是好的东西,那么糟的……糟到什么地步?
伯兮点点手里的碎玉,比出四根指头——还能吃四顿锅饼。
当然不在人前的话,只是月出和颜晓棠两个吃,还能让他们多吃两顿。
颜晓棠蹲在板车边道:“狗群可以卖掉,不过断粮也就在这两天了。”
俗世的一切,召南都不懂,便虚心求教:“如何是好?”
颜晓棠一路上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师父出于可知的原因不能抛头露面,去茶馆酒楼弹琴作画赚钱的打算必须作罢,剩下三师兄和她自己,两个能干的好像只剩下体力活一途了。
她扬起一个灿烂笑脸:“师父别担心,徒儿有办法!”
召南信以为真,笑意暖暖的。
月出嗅嗅空气,敏锐地发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连城墙也没有,自然也没有门,进城便也不需要官凭路引,靠两条腿爬就行了。
只是从照莱的最高处到最低处,数百丈的落差能把人看得心里直哆嗦,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道路混杂在形似船头、船尾、船身的房屋之间,曲曲折折向高处延伸,猛抬头看的话,会把脖子折了。
颜晓棠以前来是从清邑,打西边来,正好那边高,穿过城门能看到整个照莱向着海岸铺展下去,从海边倒过来揍还是头一次,仰头时太急,就听脖子发出“咔啪”一声,疼得龇牙咧嘴,虽然拧到脖子,却不得不承认,从下头看照莱更加惊人,破烂的木板房居然堆到天上去似的。
右手边是最底下的十几道瀑布冲出的一片水泽,因为城里汇聚的活水,只在边缘结了一层碎裂的薄冰,密密匝匝的船只拥挤在里面,看得到老老少少的身影在这些船只上来去,估计是连破木板屋子都没有的人家,只能冒着湿气住在船上,还有一股腥不腥、潮不潮的味道席卷着这一片地方。
脚下是潮湿的,却有很多拉着车的汉子赤脚行走在上面,裤腿直卷到小腿。他们麻木地拉着沉重得车轮都陷入泥里的车行走在房屋间,路过挂着风干的肉条的小酒馆门外,才抬起头吸吸气,跟着又低下头走过去。
召南和伯兮月出默默品着眼前的世界,看得出对他们冲击很大,如果不是颜晓棠带他们来,恐怕他们根本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卑微而低贱,对这世界来说可有可无。
其实颜晓棠以前也只是知道,并未真正进入到这样的地方,不过她早有心理准备,小脸上倒把面子撑得足足的。
沿水泽边七弯八拐的板桥走几里,那一边汇集的水流重新变成一条河,无数船坞和卖海货的铺子林立,境况就好得多了,道路用石块垒成,宽二丈,能过大一些的车马,房屋里也有二层、三层式样的,连同路人身上的补丁也少了起来。
颜晓棠把师父师兄们带到一家糊糊摊子,用最小一粒玉石换了半盆野菜根糊糊和一壶热水,跟召南打过招呼,就赶着狗群卖去了。
她刚走不远,月出把憎恨的目光从冒气的形似稀牛粪的糊糊上艰难挪开道:“师父,我不饿,我去附近走走。”
召南点头,月出就起身走开了。
狗群还不知道要被卖,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睛闪着光地看着颜晓棠,以为又有肉吃,眼睛里满是期盼。
颜晓棠挨个摸摸狗头,心里涩涩的难受,想起丢在将军府里的那一群,更加的不好过。
想得有些出神了,没留神旁边两个壮汉抬着个轿椅过来,撞到她,撞人的是他们,反倒骂骂咧咧:“没长眼睛吗?看哪呢!”
她个头小,好悬没掉进河里,才稳住脚,狗群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