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找到大黄牙的时候，他的生意才刚刚开张。
后舱入口已经支好了柜台和货架，后者的身影却还没出现。一般这个点，除了他的几个跟班，基本没什么人会过来——太阳自“大峰9号”顶端至地平线的这段时间，才是他做“回收”行当的时间。
维吉尔抱紧了怀中的东西走向柜台。这台子是由废旧的推进器做成，去年这时候，他还得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看到后面的大黄牙。现在却是能比较轻易地看清后面——大黄牙在忙。
这个浮岛上最富有的家伙正和几个人挤在一起，蹲在柜台后面，围着个小小的玻璃罩子兴奋地赌咒叫骂着。
“快，****，对！”
“咬它！咬它！”
“这尼玛别怂啊！”
维吉尔了然。
对富有的人来说，打发时间的方式有很多，包括斗蝎子、蜥蜴、蚂蚁等一切可下注的活动——在这里，物资总是能提供点额外的、不那么无聊的刺激。
“嗨，早上好，古先生。”他紧着嗓子喊了声，没人应他。
坐庄的大黄牙刚丢了把烟草到嘴里，正像个进食的沙虫般蠕动着大嘴，一边咀嚼一边死盯着玻璃罩子。
“你好，古先生，”他提高声音，“我想换些干净的水。”
“……什么？”大黄牙停止了咀嚼。
“古先生，我想换干净的水。”
大黄牙走到他面前，“噗”地吐出口中的烟叶：“干净的水？什么叫干净的水？这不就是？”说着拍了一瓶灰色的瓶装水，“老规矩，十个单位的零件。”
“不，不是这种……我想要的，是那种没有污染物的、透明的淡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黄牙猛地爆出一阵大笑，冲柜台里还围着蚂蚁争论不休的人们吼了声，“都过来听听，这小子问我要干净的水，他说这不干净！”
立刻得到更加尖锐的哄笑与嘲讽。
“老子喝了十几年的水，第一次听说这不是干净的水。”
“按他这说的，我们喝的叫什么？尿么？”
“不不不，用他的话来说，这小子要的应该是‘好似没有污染的口水般’的水。”
维吉尔抿紧了唇。
“好了！”大黄牙抬手止住了手下的狂笑，转脸凑近男孩，“啊，维吉尔，我们未来的大诗人、大作家，其实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要干净的，水，对不对？我想我大概有。”
“真的？”男孩的眼神顿时亮了。
大黄牙笑笑，走到舱里，提出个东西放在柜台上。而当那东西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男人们的眼神立刻粘在了上面，像是看到糖块的蚂蚁。
大黄牙拿出的是两个瓶子，一个塑料，一个玻璃。塑料的那个里面装着干净透明的水，和维吉尔平时换到的完全不同，玻璃的那里面则因为瓶身棕黑，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这都是水？”维吉尔奇怪。
“都是干净的。”大黄牙露出神秘的笑，“都是给你的。”
“可是……它们看起来不太一样？”
“啊，我亲爱的孩子，”大黄牙口气中的热烈与肉麻让维吉尔有些不适，“因为你给我带来了好东西，古喜欢的东西，所以为了奖励你，这一瓶是附赠的。啊，请放心，古从不做亏本买卖。”
“但是我只需要水？如果可以的话，您……能给我换成食物吗？”
“蠢货。”不等大黄牙回答，他身后已经有人嚷嚷了出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酒！酒！能让所有男人癫狂的东西。”看维吉尔一脸懵懂的样子，他猛地站起冲到男孩面前，“如果你不要的话，我可以用一个星期的食物来换。”
“喂，蝎子，你这可不太厚道。”有人高声调笑，“才一个星期的分量么？那我……”
“少废话。”叫做“蝎子”的男人狠狠瞪了回去，说这话的时候，他挥了挥手中的义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黑洞洞的枪口几次正对准男孩的脑门。
维吉尔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而一旁大黄牙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俩，好像并不反对这样的交易。
“那好吧。”维吉尔很识时务地点点头，周围其他人多少流露出艳羡的神情，一副他亏大了的样子。
其实对他来说，酒再珍贵，也不如食物来得重要。某种程度上，反倒更合少年的心意。
不管别人怎么想，维吉尔在大黄牙这里兑好两天份的食物，拿上谁，匆匆忙忙就离开了。而几乎就是在少年转身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收起了面上的笑意，神色变得阴冷。
“古先生，这小子不对劲。”望着少年消失的身影，蝎子是最先开口的那个。和刚才表现出的急切完全不同，他并没有动桌子上的那瓶酒。
大黄牙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重新从衣袋里摸出把烟叶，扔进嘴里，同时不忘搓搓手，将剩下的一点扔给蝎子。
“你有什么想法？”
“他平时对那本书宝贝得紧，谁都不给，多看一眼都不行。而现在居然舍得拿来兑换……”
“刚才古怎么说的来着？”
“古先生说，您从不做亏本买卖。”蝎子心领神会。
另一边，维吉尔刚刚回到落脚处，就急急给星星喂了点干净的水，非常少量。
让他欣慰的是，这一次星星没有非常明显的排斥，反倒是在喂过之后，连神情也安静不少。
维吉尔终于松了口气。旁边的蛋黄酱仿佛感受到主人心情变好，立刻颠颠地跑到他手边蹭啊蹭的。
男孩莞尔，抬手使劲揉揉蛋黄酱，拿出点先前的水和食物，给它也喂了点：“先吃一点，等会带你充电去。”蛋黄酱的身体除了内脏之外，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成为了机械，仅仅靠食物不够，一些部件也需要进行充能。
“呜呜。”蛋黄酱一个滚翻，亮出了他的钢铁肚皮。
“喂，蛋黄酱，你说以后……”男孩度过了眼前的困难，很容易就想到以后的日子。以他目前的情况，是绝对养不起星星的。
“你说，等星星醒来以后，自己就会回宇宙里去了。这样他也就不需要太担心了。只是希望她能尽快醒来，不然……”
“嗷！”蛋黄酱忽然刷地翻身而起，开始冲一个方向狂吠起来。
男孩立刻警惕，手立刻放在腰上的匕首上。
“还是这么热情啊？”外面传来蝎子的声音，他似乎对蛋黄酱有所忌讳的样子，并没有直接进来。
纵使如此，维吉尔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大意了。
刚才他特地只问大黄牙支取了两天份的食物——这很正常，有时候要深入浮岛内部拾取物资的时候，总是需要带上足够的食水——但没想到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早该想到，当初想抢他的书，来讨好大黄牙的人，不就是蝎子么？
“你打算一直躲在里面么。”蝎子似乎在冷笑。
“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找到了好东西，大黄牙很有兴趣。”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走吧。”男孩冲他回喊。
“哦？那我能进来坐坐么？”
“不行。”
“行不行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糟。
等维吉尔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蛋黄酱已经嗖地窜了出去，嗷呜一口咬在入侵者的腿上。
“啊，真疼。”蝎子嘶嘶叫着瞪向小腿，“如果还是以前的话，这一下大概得疼死吧？”然而他小腿露出的部分，和蛋黄酱一样反着钢铁特有的冷硬光泽。
维吉尔咬牙。当年这家伙为了出风头，掉到发动机里之后失去了半条腿，就找大黄牙换上了义肢，签了五年卖身契。可后来，他似乎尝到了义肢的好处，就把四肢全都改造成了钢铁结构——从给大黄牙打工顺利升级为给他卖命，成了寄生在沙虫上的跳蚤，强壮的跳蚤。
此时，他举起的两只手，一只对准蛋黄酱的脑袋，另一只对准了维吉尔，那是经过改造的武器化机械臂，战斗的时候可以直接转变为小型粒子手枪。
“来，让我看看，你们藏的是什么东西。”蝎子狞笑着低头看去，却在看到地上的女孩时猛地僵住，随后他满脸的横肉开始颤抖扭曲——因为狂喜。
“小杂种，你居然藏了这么个好东西。”
——她是星星！
维吉尔很想立刻反驳，但他却不敢乱说话，唯恐刺激到蝎子，伤害到蛋黄酱。
“你居然有这样的好货，还想要私藏！难怪……难怪……”
蝎子的眼神让维吉尔感到恶心。虽然他尚不知人事，却足以明白那样的表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嘿，我可没有想过私藏。”
“别想骗我。”
“等等，你听我说。”维吉尔做出恐惧的样子，“你看，她的状况并不是很好，我并没有打算私藏……我只是想等她好一些了，再送给古先生，给他一个惊喜。”
蝎子收起了狞笑，眯眼：“听起来似乎不错，可我会先干掉你，再把她……送给古先生。”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双手中的粒子手枪同时发射出了光束。而枪口下的一人一狗因为早有准备，不约而同地向旁边扑去——维吉尔向下扑向蝎子，蛋黄酱则扑向另一个角落——那里除了书，还有维吉尔爷爷留给他的一样东西。
“蛋黄酱。”
维吉尔大吼一声，而他的狗也顺利地叼出了那个脏兮兮的东西。
蝎子被猛扑在地，顺手就朝着维吉尔背后就想补上一枪。却不料男孩直接借着冲势再次躲过，扭身撞向蛋黄酱的同时，一把抄起它送过来的家伙——一支双管激光步枪。
男孩利落翻身，端枪瞄准一气呵成。
“小杂种东西藏了不少……啊！”、
伴随着两发光束，蝎子发出一声惨叫。
不过转眼，维吉尔已直接在他双臂关节处连开两枪，废了他义肢与躯干的连接。而接下来，男孩又很快在蝎子大腿根处补了两枪。
“你……”望着蝎子的眼神里满是惊怒与恐惧。
“抱歉。”男孩勉强笑了笑，似乎还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事，“我只能这样了。”
“你想杀我？”
“我也不想这样。”维吉尔举枪指着他的脑袋，“但是……”
“没用的。”
“啊？”维吉尔开始还有些迷惑，但在落到蝎子那闪着红光的眼睛时，立刻什么都明白了——那是机械运转时的特征。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听到了外面的大地开始颤抖。
——是大黄牙，他居然直接带着他的运输艇过来了。
蝎子笑得十分张狂，仿佛对于这样的逆转万分满足：“小杂种，以为自己识字会点枪法很了不起么？早就看不惯你了。看看你这表情，真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嗬嗬，嗬嗬。”
他一边在疼痛与血泊中抽搐，一边继续大笑。维吉尔却懒得理他。
——难道只能将星星就这样出去么？
外面传来舱门重重落地的声音。
只是片刻，大黄牙已经慢悠悠地挤进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他站定后并不急着检查猎物，反倒是像个文明人般，先笑眯眯地转向维吉尔，问了个问题：“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年轻人？”
“……”
“古先生从不做亏本买卖。”
而就在此时，边上传来一点响动。虽然很轻，却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个原本躺在地上的女孩子居然慢慢地爬了起来，眼神涣散，显然恢复得还不是很好。
“星星，你……”维吉尔想要让她继续休息，却立刻想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说话的立场。因为这个女孩马上，不，她已经不属于他。
女孩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身上，停了两秒，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点点头，随即又挪到了边上的大黄牙和地上的蝎子身上，皱起眉头。
而大黄牙却死死盯着女孩，那眼神比刚才男人们看到酒的样子更加疯狂。如果不是因为有人，维吉尔毫不怀疑，大黄牙会马上扑上去。
事实上，他确实这么做了。
维吉尔甚至来不及惊叫，就见大黄牙张开双手冲着女孩抓去。
“咚！”
下一秒，大黄牙飞了起来，落在外面地上，发出石块碎裂的闷响——维吉尔记得，大黄牙全身都经过强化，尤其是皮肤经过特殊的钢化处理。
不待他想更多，女孩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维吉尔连忙跟上去。
外面的景象更是惨烈：大黄牙的打手们纷纷扑向女孩，却在碰到她的瞬间如废弃玩具般被拍翻，一时摔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
重伤的大黄牙，空出来的运输艇，受伤的星星，接下来要怎么做已经显而易见。
维吉尔冲女孩喊了几声，比划示意她进运输艇。女孩虽然脸色难看，但意识似乎恢复了不少，倒也没有抗拒。
可很快，面对着复杂的飞艇操作面板，维吉尔犯了难。这可不是靠识字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个……你知道，这个怎么用吗？”
女孩停下了喝水的动作，盯着维吉尔丰富的面部表情和手势半晌，将瓶子搁在一边，飞快地操作起来。
——那好像……是酒？
不待维吉尔想得更多，他便看到在女孩指尖下，各种各样的界面如魔幻小说中的魔法图腾一样纷纷弹起、变化、消失，而他除了惊叹已经不能再做别的什么事。
就这样默默看了会，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碍手碍脚地，环顾一下周围，发现蛋黄酱早已找了个靠窗的好位置呼呼入睡。
他走过去挨着它坐下，看向舷窗外面：运输艇已伸出了笨重的两翼，开始稳稳升空。在巨大的震颤中，他们乘着呼啸穿越波涛汹涌的黑色海域，朝着彼端的未知世界飞去……
维吉尔静静地望着这样的景象，下意识地摸了摸刚拿回的缺角书。他望着还在专心操作的少女，总觉得自己应该写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似乎有什么情绪在胸口翻涌，想要化为文字倾泻而出。可那样的情绪在嘴边辗转酝酿半天，最后只得干巴巴的几句：
“谢谢你，星星，那个……欢迎来到地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