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种了一行不知名的花苗,望着母亲开心的样子,我暗自思忖:好多年了,年迈的母亲已经很少种花,今春何以有如此兴致。问她,说是邻家的女主人来帮着种的。除了花草,墙角之处还有两墩丝瓜,两片胖乎乎的幼芽毫无保留地展开着;自来水管旁边湿漉漉的砖缝里,一蓬野草正生机勃勃地成长。母亲说,那是她嫌院子里的花草太少,故意给这些野草浇了水,这才旺盛起来的。它们看起来不起眼,可细观,在这初夏绿意渐浓的日子里,满透着大自然的生机。
想不到,这些看去普通的野草,在母亲这里也享受“贵宾”的待遇。花草的世界,和天下万物一样,本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区分的,只要你去热爱,愿意欣赏,每一种生命都有它的美丽所在。看看母亲,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我冁然而笑,心想这是好事情呀,说明经过几年的调理,母亲的身体确是有所恢复。几十年慢性气管炎的煎熬,母亲的身体一直弱不禁风,如今老病根轻了,她也能在阳光灿烂的天气里走出屋子,在自己喜欢的事情里找一乐趣,种植花草。
我们以前的家里,是少不了花草的,父亲太喜欢种花了,几乎每年春天,院子里都葳蕤着一片绿色,为炎热的夏季或萧瑟的秋天,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比如夏天太阳当头,整座院子裸露在骄阳底下,父亲一声令下,只几天的工夫,便让这些植物摇身一变,从那浅草丛中生出柔韧的枝蔓,展开浓绿的叶片将院子的角落爬满,为炎热的夏日遮蔽住炽热的光线,若是萧瑟的秋天,深且浓绿的叶和繁而妍丽的花,同样点缀着季节的颜色。
在早,父亲是不种花的,尽管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所大院里,到处都开满了鲜花。到现在,我还对那些花儿深深地怀念着。有木瓜花、芍药花、芙蓉花,还有满树满树的杏花、梨花。曾经在某些年代,种花一度被认为是小资,热衷种花的人每每备受冷眼,仿佛本身就是一株吹风就折的花草,经不起任何季节变化的。然而我却对他们另眼相看,在我的心目中,无论是花还是绿色的树,处处都充满禅意,那么令人喜欢。
父亲退休后才开始养花。这时他老人家已年近花甲,每天除了到运动场打打门球,就是看一些养花的书,渐渐地开始养起花来。他不像有些人,兴致旋来,立即种些名贵的植物。父亲一开始趋向平凡,然后再朝名贵的花草“转型”,以求技术渐进少走弯路。文竹、吊兰、火鹤花,等等,都是父亲种过的,江南江北的名花,都说种不活,他也屡不悔改地拿来试种,在父亲的精心管理下,几乎没有种不活的花。
有个爱种花的父亲,自然就有了满院的芳菲,与人生缓慢的时光一起,分享着家庭的温馨与和睦。是花草温暖了我们。什么令箭花、蟹爪兰、金钟花、香雪兰……沁人心脾。父亲说,养花也是一门艺术,掌握了花开的规律,才能让花期在一年四季不间断。不知是花吸引了大家,还是由于父亲的带头推广,大院里风行起养花来。年轻人把种花当成了时尚,老年人更是把莳花当作了生活的乐趣,院里院外一片盎然,就连新春大红的对联上,传递出的也都是红情绿意。
父亲的花,引来满院邻居的赞赏,父亲也免不了跑到左邻右舍一边欣赏,一边交流指导。大家学会了扦插和根茎分生,到后来又学会了嫁接。凡是种花的人家,几乎都成了父亲要好的朋友,我们把这些邻居笑称为“花邻”,凡是大家共同喜欢的花,只要一家栽种,过不多久就家家栽种起来。
记得在乡下居住的时候,有一个邻家的二婶,为人直爽,个性很强,每有遇见不平的事,必上前出手讨个公道。对自己如是,对他人也是如此,轻也能说,重也能骂得出口,村里人都不敢惹她。那时我年幼,对她的行为不太理解,有些怕她。隐约记得她喜欢种花。我喜欢模仿,她种我也跟着种。看她从海棠花上掐下一枝种在园子边上,我也将开得好好的马苋菜花揪下一朵,种在打破的黑瓷碗里,花没有叶,开一天也就败了。她从山里挖来杜鹃种在墙脚,我也找些植物枝干插在地里,期待它能生根发芽,开出美丽的花朵。结果可想而知。
有次我问母亲,还记得这个二婶吗?母亲说记得,不过母亲对她的印象很好,母亲美好的记忆里,是她曾养过的一缸花,那花是荷花,在我们北方也叫水莲花,尖尖的叶芽打着卷儿从水里浮出,舒展开来就成了圆圆的叶,泊在平静的水面,状态安详而凝定;花朵也是先在水底发出一枝青箭,突然于某一个清晨,悄然生成红绿分明的花蕾,将硕大的花骨朵露出了水面,在小小的泥缸里亭亭玉立起来。水不多,也不少,恰到花茎的一半,在水光的反射下,潋滟如缱绻的画意。
村子坐落在大山脚下,自古以来就少雨缺水,这小小的一缸莲,每日在焦渴的村庄里碧叶翻风,红英照日,简直就是一个稀世景观。每年的夏天都这样艳艳地开着,开得那么安静,那么饱满。在那样一个经济窘困的年代,在那样一个贫困的农家小院,这一缸的花,让教学的母亲产生了好感,由此萌生出对这个小村的热爱来,这份热爱促使母亲不遗余力地去工作,含辛茹苦,教书育人。在母亲的眼里,二婶是美的,是否因那花,成就了二婶的美?我不知道,却知道因那花,母亲才鼓起了战胜命运的勇气。
晚年的母亲爱花草,也爱画画,画柳燕,画山水,今年82岁的她,每周去老年大学上半天课。母亲说,她遗传了外祖父的天赋,外祖父就喜欢画画。外祖父画的多是梅花:含葩而笑梅花丛里,两只可爱的梅花鹿偎依在梅枝底下,活泼着也喜庆着,暗含着美好的寓意。可外祖父却不是什么画家,他是一位雕刻手艺精湛的工匠,能用珍贵的木料打造成令当今收藏家颇为眼热的家什,能在一块没有生命力的木料上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动物、花鸟,使整个家具图案与形态自然天成,古色古香。
外祖父出身于木匠世家,明清时候就以镂花雕刻手艺名声远播。晚清时期经济萧条,家道中落,经历了谁都逃不过的国难家难,为远离战火,四处躲藏,做过满清女人的花盆鞋底,到外祖父这辈已勉强糊口了。外祖父没上过学,但识字,四书五经在家里藏着,闲暇时拿出来读几页。他有个性,脾气倔,读多了“之乎者也”,偶而赏赏花,画个画,为的是生计,更好地雕刻创作。
我没有见过外祖父,在我出生前他就去世了。我见过他做的两把太师椅,椅背中间雕梅刻凤,细致到不露刃迹,可见非凡的画技与刀功。三十多年前,有人出高价上门求购,可老人们都不答应。不知那对太师椅用什么木材打造,岁月的蛛网使老屋在漫长的时光里年久积重,而那把太师椅,却以天然的木质和独有的灵性,在屋子的正堂前威严肃穆,如新的一般光亮,散发出一种古典优雅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