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浓了。
华灯初上的时刻,往往是一天里最美的景色。
寻常百姓家里,这个时刻,是最为轻松的时刻。
大人们坐在灯下喝茶聊天,享受着一天里最为惬意的时候。
小孩子们呢,则东瞧瞧,西看看,思考着自己埋在土里的熟花生粒儿什么时候才会长出绿油油的花生苗儿来。
可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王公贵族们呢,则是另一种气象。
洛西城。
皇宫。
灯光下伟岸的男子,正在用朱笔批着奏章。
他身形伟岸,即使是坐在椅子上,依旧挡住了大部分椅子的影子。
滴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地不合时宜。
良久,一个执事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陛下,皇后娘娘过来了。”
男子从堆叠成高高的一摞的奏章中抬起头来,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低低的脚步声响起了。
窸窸窣窣的衣袖摆动的声音,给安静地大殿里,增添了几许生气。
“陛下,臣妾给您炖了一盅雪参汤,您趁热喝了吧!”章后的声音,温柔而深情。
男子放下了手中的笔,笑道:“有心了。”
说完,便将温热的汤端起,慢慢地饮了起来。
饮毕,男子笑道:“还是从前的味道,辛苦你了。”
章后笑道:“臣妾不辛苦,陛下日日勤于政务,也要适当休息一下,可别累坏了。”
男子的心忽然变得十分柔软,虽然对于这个女子从没有过一份算是爱情的悸动,可是,这个女子对待自己,却从不曾慢待。
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抵是极深的恩情罢。
这样想着,他索性站起身来,笑道:“好了,我听你的,现在就去你的宫里休息。”
女子的身影,埋在男子的影子中,脸上浮现出情浅的笑意,道:“陛下。”
男子低声道:“嗯?”说着,便揽住女子小葱一般的手。
二人并肩走着,很快便到了幻玉宫外。
暮色很沉,守门的宫人见是帝后一起来了,立马跪在了门口,大气不敢出。
男子淡淡道:“无妨,都平身吧!”守门的宫人立马谢恩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旁。
男子一边走着,一边对身边的女子说道:“羚儿,今日你都做了什么?”
女子低声道:“也没做什么,不过看了会儿书,写了一会儿字。”
男子又问道:“哦?你看了什么书?”
女子笑道:“随手拿了一本书来看,是《栖迟志?卷二》。”
《栖迟志?卷二》,讲的好像是栖迟之上的五部。
男子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女子笑道:“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看书,不过消遣消遣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又没有什么其他的用处,不过长了点儿微末的见识,能接的上话罢了。
能可看出什么来呢?!”
男子的心中,却想起了另一个声音:
“看看书,不仅可以静静心,还可以了解古往今来的那些事情,也能给自己一些启发的。
在书里,就觉得好像有另一个世界呢!你觉得呢?”
依稀记得,那时候,是在卡其王宫。
洛西城破的打击之下,他焦急地去见她的时候,她只是自顾自地看着一本《灵州印迹》。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旋即又恢复如常。
羚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心底又泛起几丝悲凉来。
自己只想要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二人刚一进去,她便让左右悉数退下。
她为他斟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奉茶给他的时候,他似乎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想了想,便狠下心来,失手将茶杯碰翻了。
滚烫的茶水,洒在她的衣襟之上,渗透到她光洁如玉的手腕上,痛感袭来的时候,她的心在哭,然而,她还是保持着镇定,从容地跪在他的脚边,低声道:“陛下,臣妾惶恐。”
男子弯下身去,轻轻将她扶起来,一边立马将桌上的一杯凉了的茶水泼在她冒着白汽的衣袖之上,一边说道:“羚儿,看你,执事们都不在,还要累着你给我倒茶。”
一面说着,一面揽住她的胳膊,将她领到她的盥洗室里,用凉水将她的衣袖湿透。
做完这些,男子轻轻挽起她的衣袖,看见被烫的红红的手腕上的一处,又说道:“哎呀,竟烫的这样厉害!你先去换身衣服,我去把我的那一瓶玉露膏拿来你用。”
说完,男子便出去了。
衣袖尽湿的女子,叹了口气,自顾自走到内室去换衣服了。
她看了看自己平日里常穿的一些衣服,此刻,却没有一件能入得了她的眼。
忽然,她在自己的衣橱的角落里,看到了一身淡绿色的衣裙。
她忽然想起,这样清雅的颜色,是当年她最爱的颜色。
她轻手轻脚地换上了这件淡绿色的衣裙。
出了内室,见他还没来。
便唤了执事过来。
执事们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破碎的茶杯和桌上的凉茶,又换了新茶煮着了。
章后的心腹翠儿走到她跟前,低低说道:“小姐,庄妃听说这会儿去了九弥殿呢!小姐,您看,您要不要去那儿看看?”
章玉羚半坐在贵妃榻上,淡淡道:“翠儿,不要怕。
庄妃此人,不足为惧。
陛下今晚还会到我这儿来的。”
翠儿低声道:“小姐,翠儿好担心——当年在卡其宫里,小姐同公主殿下感情也是深厚得很,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翠儿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章玉羚淡淡道:“翠儿,如今不是在王府里,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别总说出来了。”
翠儿低头道:“翠儿知道了,翠儿不说了。”
夜风习习,一只白色的鸽子,乖巧的落在了栖炽的肩头。
从鸽子的红腿上取下一方信笺之后,栖炽便不着痕迹地将鸽子放飞了。
他紧紧拽着信笺,淡然的走进了大殿。
大殿里的执事,低声对他说,庄妃在偏殿里候着他。
他眉头微皱,道:“让她回去,今晚我要去皇后那里。
对了,我的玉露膏,给我拿一瓶过来。”
执事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兀自来到了案几之前,轻轻展开了信笺。
“炽儿:
过几****要去卡其宫一趟。
在卡其宫待一段时间,我便去洛西城看看你。
我感觉我可能又要远行了,所以在去之前,我想见一见你们。
炽儿,若是我走了很久还没回来,西河宫里的人,你便帮我看着点儿吧!罢了,还有些事情,等我来了西河再说。
阿弥。”
栖炽看完了信,便将信笺放在角落里的暗格里。
心里却一片惝恍。
很奇怪,这一封信笺,字迹却很是凌乱。
阿弥从来不这样的。
阿弥的信,从来都是字迹工整的。
他的内心,忽然十分恓惶。
所谓“远行”,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执事官的脚步声传来,他收起了自己的忧虑的情绪,展现出十分冷静从容地神态来。
他淡淡说道:“今日晚间我便歇在皇后那里,不必为我留灯了。
明早早一个时辰叫我。”
执事官诺诺的声音传在空荡的殿里,发出些微的细碎的声音。
栖炽听他说完,便走出了内殿。
幻玉宫的灯光,在浓密的夜色里,显得很是明亮。
栖炽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带着极为关切的神情走进了宫里。
只见绿衣的女子,静静坐着。
恍然之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卡其王宫,那个钟爱绿衣的女子,拿了一本书,静静坐在那里。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久远的情绪,仿佛燃烧了起来。
章玉羚看见了,看见了他的眸子里流动的光彩。
可是,她是该高兴,还是悲哀呢?高兴,自己终于又获得了一份重新得到爱情的机会吗?还是该悲哀,从最开始,他心里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自己?
他仿佛获得了重生,用温柔得仿佛滴的出水的声音低声说道:“羚儿,你今天真美。”
是啊,美得就如同你的永不可能实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