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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潼州算是雁鸣关内的第一道屏障。南苑王在攻破雁鸣关后便气势汹汹的长驱直入,直到在潼州碰到韩遂父子时才稍有收敛,可惜彼时韩遂父子还不能尽掌兵权,指挥用兵时都处处掣肘,虽然消解了南苑王的攻势,却并未能立时拦住南苑王南下的脚步。

直到韩玠到来后,韩遂等猛将才能灵活用兵,扭转了形势,由步步后退转为僵持,至此时,还夺回了几座被南苑王占下的城池。

而此时的南苑王,还占据着潼州最要紧的一座城池——盖城。

韩玠的目光落在沙盘,紧锁盖城四围,北面还被南苑王占据,东西南三面却已被夺回。

“殿下真的要亲自去攻打盖城吗?”蔡高站在沙盘边上,指着左右两座城池,“左边有韩老将军,右边有刘将军,咱们只消夺回了北边的虞城,四面合围,困都能困死那蛮子!”

“可这般围困,需要多久?东南已有奏报传来,南琉的军队骚扰边境,屡次试探,蠢蠢欲动。若这边不能速战速决,恐怕东南不安。何况——”韩玠挑眉,看向蔡高,“南苑王难道想不到这点?三面围困,北边是他唯一的退路,从雁鸣关到盖城,粮草补给必走虞城,那边的防守应当不比盖城松懈多少。”

蔡高虽坐着都指挥使的位子,却没真的打过多少仗,如今既已形成三面合围,便打算使巧困死南苑王,来日兵家工笔,也许还能道他一声计谋过人。而韩玠所考虑的,显然比他更实际,也更远——蔡高只需要盯着潼州的地盘,韩玠所考虑的,还有东面和南面的邻邦。

南苑王的事必须速战速决,拖延一天边多一分变数,若令南琉生出野心,朝廷刚刚换了君主,诸事未定,待到两面对敌之时,钱粮将领皆会不支,处境实在艰难!

“隔着一条宽水,攻打盖城都是难事,想越过盖城突袭虞城,难上加难。”一直锁眉沉默的唐灵钧抬臂,手中的长剑划过一道弧线,“末将以为殿下言之有理。铁勒曹太后下旨征讨,固然乱了敌方军心,却也将南苑王逼入背水一战的绝境。他若无法在铁勒立足,必然会以宽水为界,死守已攻下的城池,自雁鸣关至宽水,这一带足够让他休养生息。所以盖城与虞城之间,必然严防死守,不易突破。不如去繁就简,直取盖城。”

——他早年无缘沙场,只在此次随韩玠出征,虽然在先前的几回夺城中表现不俗,到底积累单薄,如今还只是个末等小将。若非韩玠器重和唐樽将军的名声助力,根本无缘这等议事。

论军功官阶,他比不上在场的任何一位前辈。然而言辞神色之间,却笃定非常。

蔡高尚且沉默不语,对面一位面目沉着的老将也颔首道:“宽水非渡不可,既然这场硬仗势在必行,集中力量攻破防守最严的城池,在此战将南苑王打得铩羽,也能措了敌军锐气,往后便可一鼓作气。且以盖城据守,隔宽水供应钱粮,取宽北之地,便更有胜算。”

片刻沉默,另外两位将领也出言附议。

更有一位性格粗悍的将军道:“他奶奶的,那蛮子现坐在盖城里耀武扬威,老……末将恨不得立刻把那狗头砍下来,哪还耐烦等来等去!”——他原是庸州将领,被南苑王逼得退至此处,瞧着韩玠到来后势头转好,便迫不及待要去夺回失地,对于潼州这位纸上谈兵的都指挥使并无过多敬重。

韩玠扫一眼意有所动的蔡高,便将一枚小小的旗帜插在虞城的位置,沉声道:“五日后,渡水攻城!”

四月初六的夜晚,唐灵钧随先锋将领率先渡过宽水,韩玠随后,黎明时分,敲响战鼓。

盖城原本就是南人之地,城中布防军备一应都是原先的城守所布置,即便城守还被南苑王困在盖城,却还有不少旧将熟悉城中情形。

南苑王的军队一路征战,仗着本身骁勇和南人的备战不及势如破竹,至今只折损了六中之一,如今在盖城驻兵五千,城外守了八千。而在韩玠这边,先前从庸州退至潼州时已折损了将近三万兵士,被韩遂和刘铭分走一部分之后,手下军队聚在一处,也不过一万有余而已。

放在先前的战场上,主将失策,士兵畏战,恐怕连铁勒的三四千人都未必能抵挡。

而如今连复两城后士气大振,有摄政王亲自率军征战,舍了那些纸上谈兵之辈,令真正有作战经验的老将上场,调军遣将比之从前方便许多,气象自然不同。且在这五天时间里,韩玠已拨了几名青衣卫混入盖城查探敌情,要收复盖城,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黎明至傍晚,整整一天的厮杀,血与烟火混合,喊声鼓声震天。

南苑王站在城楼督战,韩玠则在城外骑马坐镇。

新月初上的时候,如雨的箭失和巨石中,盖城那被焚烧过半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随着这边的突破,另外两面的城门相继被夺回。原本驻守盖城的残军士气最盛,即便几乎精疲力竭,却还是争抢恐后的涌入城中。

南苑王手下最精锐的军队,这两个多月里所向披靡的南苑亲军,终于在此时溃不成军,纷纷往北门奔逃。

韩玠纵马入城,在城守府中,碰见了逃脱无门的越王。

他已然不像是一位王爷,身上穿着铁勒人的服装,原本束在顶心的头发披散在肩,脸上胡子拉碴的,颇有潦倒之态。他的双脚上铐着短短的铁链,应当是南苑王的手笔,让他每一回迈步都不超过一尺,脚步跟随不及,一路被士兵拖到了韩玠跟前。

韩玠没有任何犹疑,顺手抄了唐灵钧腰间的长鞭,重重甩向越王的肩头。

清脆的响声里,越王皮开肉绽。

鲜血迅速的渗出来,染透破碎的衣衫。越王瞪圆了眼睛看着韩玠,在低而疯狂的嗬嗬笑声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那双眼睛显得无神,就连声音都是沙哑透顶的,“你居然打我,目无尊长!”

韩玠并不答话,甩开手臂,又一鞭重重扫向越王。

这一鞭里积攒了无数的怒气——为越王的投敌叛国,为庸州和潼州的战乱,为那命丧铁勒刀下的数万将士!鞭梢过处,如携雷霆之势,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越王的身体被扫得飞起来,随即重重摔在地上。

“看好他,别叫他死了!”韩玠冷声吩咐,随即夹动马腹,继续向北门而去。

盖城中的残局由蔡高来收拾,韩玠追到北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射杀南苑王!

那个他曾经万分熟悉的敌人。

他的身后,唐灵钧疾驰跟随,随后便是五百精兵。

出了城池折向西北,韩玠在攻城前已有部署,在通往虞城的路上设了几处疑兵,一路将南苑王追到了小野岭。

南苑王久在军伍,本身就是一员悍将,对敌时常身先士卒,平素威风凛凛不可侵犯,此时兵败溃逃,他依旧走得不慌不忙,即便身边剩下的兵族已不足百人,却还是整齐有素,仿佛随时都能转过身对敌。

韩玠却并未打算跟他来硬的。

越往前,便离南苑王的守军愈近,若交战中引来敌军增援,自己这五百兵士未必就是敌手。他对雁鸣关至京城的路途熟悉至极,备战数日,对于这小野岭的地形更是了熟于胸,想要在这里斩杀越王,未必就要近身交战。

吩咐四百士兵继续呐喊追杀,韩玠带了一百精骑绕近路而前,最终停在了一处狭窄山坳的出口。此时夜色深浓,新月悬于半空,小野岭的栖鸟却已被远处的呐喊声所惊,扑棱棱的四散飞逃。

韩玠带人藏在山坳的暗影里,弯弓以待。

一百军士的战弓皆已拉开,齐齐对准了山坳出口。脚步声渐渐的近了,月光下可以看到仓皇的铁勒士兵,虽然队形依旧在,到底经了一整日的鏖战,此时就连战马都有些疲累,跑得踉踉跄跄。

近了,那个威仪不可侵犯的南苑王近了!

韩玠的弓已拉满,箭头随南苑王前进的势头而挪动,终于在他的胸口暴露过来时松了弓弦。两枚箭支如流星般飞了出去,一枚出自韩玠,另一枚出自唐灵钧,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重的扎入南苑王的心室。

身后如雨的箭失也笼罩向那一队溃逃的残兵。

南苑王的身子晃了一晃,在两支箭劲道的冲击下往后微仰,翻身落马。

而在同时,闷重的疼痛袭击到韩玠的后背,随即尖锐的刺入身体。

他的弓还未收,惊诧的回身而顾,扫过月光下策马而立的精兵。这是他专门挑出来的,查了每一个人的家底,护卫他一路前行。朝堂上权柄争斗并未落下,他不是没想过可能有的危险,然而南苑王近在眼前,射杀了他,那便能免了数万将士丧身在战争中,所以他还是决意追杀,甚至在最关键的时候,选了最有利的位置来射杀南苑王,而将后背露到旁人的箭下。

他知道傅太后想除掉他,却未想到,那个女人竟是如此疯狂,如此不计后果。

外寇未清,江山动摇,北边和东南边境都未彻底安稳,朝堂上幼主年弱,政局不稳,她居然会选在这个时候下手!一旦摄政王倒下,北边的战局又未结束,她可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南琉入侵,铁勒的曹太后挥兵南下!甚至连西南那几个小邦,都会趁势而入!

傅太后这个疯子!

韩玠握紧了缰绳,剧烈的疼痛之下,微微躬身。

那追杀南苑王的四百士兵已经围住了铁勒残兵,韩玠原本可以带着南苑王的首级全身而退,此时却觉得有些晕眩。

那箭上煨了毒!他心神巨震,依旧锋锐的目光扫向身后的兵士,借着月光看清了每个人的反应。

“吴冲!”他厉声指向正在收弓的兵士,朝唐灵钧吩咐道:“拿下他!”

能感受到箭支飞来的方向,也能判断每个人的神情。韩玠在青衣卫中三年,又做了数年的信王,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个不擅伪装的人。身后的军士都有些发傻,唐灵钧飞身过去,不过两招便擒住了意图逃跑的吴冲,随即重重掷在地上。

不远处的厮杀还未结束,这边却安静得怕人。

韩玠愈发晕眩,甚至有些立身不住,扶着唐灵钧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子,斥道:“是什么毒?”

“我……我不知道。”吴冲面色发白。

想来他也不知道。

韩玠摸过这个吴冲的底细,家世清白,与妻儿感情甚笃,也是个忠君报国之人。他会在此时出手,必然是受了傅太后要挟,只要取了摄政王的性命,对于箭上的毒恐怕确实不清楚。那么留着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杀了他,封好首级送到那个女人跟前。”韩玠凑在唐灵钧耳边,咬牙切齿。

唐灵钧就算顽皮惯了,却也是京城的深水里泡大的,如今得韩玠言传身教,也知道大约是怎么回事,情急之下便道:“不能杀,带回去让人知道……”

“那没用。”韩玠额头见汗,低声道:“箭上有毒,带我回城。”

唐灵钧不敢耽误,更不敢贸然拔箭触动伤口,只好挥刀将箭尾削去,随即挥刀斩下吴冲的头颅,一脚踢到随从的怀里,“带着他,回城!”

韩玠已然无法纵马,唐灵钧便载着他,疯了一般往盖城疾驰。

初夏的风呼呼的掠过耳边,韩玠不敢闭眼,睁大了眼睛看着道旁疾速闪过的草木。他曾数次濒临死亡,却也最终转危为安。前世在雁鸣关外被自己的兵士追杀,在荒漠高山的跋涉中累得虚脱,每一次若没有顽强的意志撑着,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他不敢闭眼,即便那毒药令他昏昏沉沉,只想阖眼缓解疲惫。

可他绝对不能松懈,一旦阖眼偷懒,恐怕便再没有重新睁开眼的机会。

那就想些要紧的事情,驱走疲惫。韩玠暗暗的握拳,自袖中取了一枚银针刺入指缝,强迫自己清醒。这是他在青衣卫时拿来对付犯人的物件,十指连心,这种痛楚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昏沉的人大多会为这剧烈的疼痛而醒来,此时用在自己身上,竟然也不例外。那种钻心又绵长的疼痛强烈的刺激着感官,令那昏沉疲倦之意稍稍远离。

那个可恶的女人!韩玠咬牙切齿。

外患未平,却先急着内乱,她脑子被狗吃了么!

这一箭韩玠不能白受,然而即使将吴冲带回京城,揭露了傅太后的恶行,韩玠也不能拿傅太后怎么样。于是只能换种方法——当精致华美的金盒送到傅太后跟前,血淋淋的头颅献上时,那个女人必定是要疯了的!一个不辨局势,只知道以小诡计贪图小利的女人,她哪里知道,真正的杀戮是什么样子!

韩玠不能明着杀了傅太后,却有无数种方法,令她生不如死,惊恐度日。

青衣卫中练出来的狠辣手段与心肠,其实从未消失。

韩玠冷笑了一声,又一枚银针刺入指缝。

只是京城……京城……京城里有巍峨的宫阙帝宇,有乾清殿中的明黄御座,有宫门城楼外的万里江山,更有让他念念不忘,身怀有孕的娇美妻子。

这个时候,璇璇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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