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丨申彦良，河北省邯郸市涉县龙虎乡马布村村民
tips：我曾在南五环抓住一名杀人犯，请北京兑现给我的好人卡。
sayings：当你试图证明自己是个好人，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
一
我38岁第一次到北京，这在我们县城小圈子是件挺了不得的事情。从北京西站出来的时候，我抬头看天空看了很久，这可是北京，首都，中国政治和文化的中心，脑子里想到一个词：坐井观天。
其实我就是当个保安。公司在哪还没搞明白，就被派到了亦庄，南五环外。现在那是经济开发区，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那时候就是片超大的工地。说是有12平方公里，这是多大面积？一个镇还是两个镇，我也不清楚。
每天的工作就是巡逻，四个人一组，夜里7点到早上7点，连着转12个小时。有时候骑自行车，有时候走路，一边走我就一边琢磨，怎么就上这里做了保安？
我们家祖上是郎中，我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乡村医生，国家给发了证的。卫校读完，再到医院进修了两年，回村里开个诊所是顺其自然的事。可是年轻气盛，把自个给毁了。
那年应该是29岁，大晚上把我同学给砍了。二十几岁的年纪，谁不喝个酒打个架的，我反正是醉了，从厨房操了把菜刀就朝他头上招呼，我肯定以为那是刀背。他也没想着我能砍他，头一偏就砍肩上了，连着两刀，韧带断了。他被送去抢救，我自个还回屋睡觉，人事不省。
我同学没跟我翻脸，都喝醉了，但我这人丢大了。我是个医生，讲文明是首要的，从小我爸就教我救死扶伤的道理，结果差点成杀人犯。我老婆气得当时就回了娘家，也没人找我看病了。我知道，在村里没法再混下去。
我在医院陪了同学一个月，医药费加补偿，把我们家老爷子的积蓄都掏空了。我领着儿子把老婆劝回来，搬到县城住，浪荡了几年，也没挣上钱。渐渐孩子大了，我就想出来打个工。
我也没做过保安，那几年央视春晚倒是老有歌颂保安的节目，尤其那个《吉祥三保》的小品演得活，又搞笑，我特爱看。没想真来北京当保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每个月三千的工资，看门狗，没人稀罕你。
北京跟我想的也不一样。工地太大，铜铁材料很多，小偷遍地都是，总能遇上。出门买个烟，五块钱一包的蓝钻，多数都是假的。我来了一个多月，没怎么跟同事说过话，怕他们知道我的过去。
二
那天半夜，我们四个正走着，看见个小伙子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说实话我没看到他手上的刀，同事也没看见。那嫌疑人被我们吓了一跳，我们都穿着制服，估计以为我们是警察。他往前一拐，正好有个施工的废井，就钻了进去。
我们离着有20米远，第一反应是遇上小偷了，赶紧围了过去。哥几个大喊：“干什么的，赶紧上来！”
那家伙探出半个头，看起来也就二十岁的样子。没想到他紧接着举起两把刀，左手菜刀，右手西瓜刀，我记得特别清楚，刀上沾了血。
“我杀人了！”他这么喊，还说谁也不许靠近，不然他还要杀人。
那会儿还没入夏，半夜凉飕飕，他这么一叫唤，不夸张地说，我毛衣里的脊背都冒汗，冷汗。害怕啊，真的害怕，我当时就这么想。还想我老婆，我儿子，他才十四岁，还在念初中。当时那种情况，一定不能让他上来，上来我们不死也得受伤。
好在我们人多，四个人二话没说把井口围住。那家伙半个身子在井下，力使不上来。具体怎么回事记不清，总之，呼一下就上去把他刀夺了，然后驾着肩膀拖上来，把他摁地上。我们报警的时候他还吼，说要杀了我们。
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去了派出所，做完笔录已经凌晨4点了。这事虽然凑巧，但我们觉得自己做了好事。这嫌犯要是跑了，通缉抓人，国家得花多少钱？保不准他还杀人。民警也挺和善的，我们就趁着兴头问他，抓住了坏人能有什么褒奖。
可以申请见义勇为啊，警察是这么说的。我们都是第一次听到“见义勇为”这回事，以前也不懂。回去队长夸奖了我们，说一定往上报，工地办公楼外还给我们出了个电子屏信息，通报这事。
过几天警察又来做调查。我们听说那小伙子不是小偷，他怀疑老乡偷了自己手机，一言不合把人给捅了，被害人没抢救过来。
原来杀的是熟人，我突然回想起摁那小伙子时闻着他满身酒气。当时我就呆住了。搁八年前，如果我同学没躲那一下，这杀人犯就是我啊。这事让我给遇上，是不是天意。
三
大家那阵都挺兴奋，公司上上下下也都传遍了，见面都议论，管我们叫英雄、老大，恭喜的有，羡慕的多。那会儿听人说，见义勇为每个人能奖励两万块钱。
两万块是个什么概念，半年的工资！我做医生那会儿，每个月挣四五百块钱。后来建筑工干过，食堂掌勺干过，药材推销也干过，拢共攒下几万块钱，还都盖房子花没了。我老婆在城管队做临时工，每个月工资也才900块。
我个人还是比较重视荣誉的事。弄个见义勇为，回家后能找份好工作，哪怕上保安队做个副队长。不过说到底吧，我前半辈子都在卫生系统上，迟早还得回去做个医生。我爸临死都说这事，说我不孝，断了家学。我有了一个赎罪的机会。
没想到等了十几天，公司一直没动静。我们四个人还是每天晚上去巡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领导只是推，意思这事涉及的单位多，这证明那证明的，挺麻烦，就不想理睬我们。
我们有点坐不住了，一合计，这事还得找警察，毕竟是他们先给提的这事。派出所同志很热情，给我们发了份《见义勇为行为确认告知书》，还给开了个事发经过的证明，盖了红章。那民警的电话我现在还留着呢，他说我们都是好人，以后在北京，遇上任何事了都找他去。当然我最后没找他，不想给他添麻烦。
都以为这下万无一失了，公司这边还是没动静。那会儿公司离工地特别远，我们也没法上公司去说，只能跟队长反映。
我们四个这时候有点骑虎难下。
当时各种传说都有，说是工地已经给公司奖了不少钱，甚至见义勇为也评上了，奖金都到了。我憋着劲，同事都知道我们做了好事，但我都没跟老婆吱一声，就想拿个荣誉回去，找个好工作。至少以后有个吹牛的资本，儿子长大了也能为他老爸感到骄傲。否则的话，没凭没据，我老婆都不信。
三
那几天真是堵得慌。我们都住工地彩钢板房，一屋子十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结果同事看我们几个的眼神都有点古怪了，敢情我们不是做了好事，而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那天我买份报纸回来，看见上面有个热线电话，头一热就打了过去，想找记者给评评理。
过两天新闻就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上报纸，别提多有劲。报纸上明明白白写了，我们抓了杀人犯，还特意加了这么一句：各方都在积极为四个保安申请见义勇为。我现在挺后悔，报纸上光写我是河北人，河北叫我这名字的多了去了——当时应该让记者把哪个县哪个村都写清楚。
新闻一报道，公司果然就积极行动了。经理特意跑来工地开了个会，说你们行啊，挺能来事，不过别再闹了，闹太大了对谁都不好。你们等着，公司肯定会有说法。
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只能等了。打工的嘛，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安安稳稳挣点钱就行。
那记者还四处帮我打听见义勇为这事。大体上的意思呢，申报这荣誉挺复杂的，涉及到公司、工地、警方、民政这么多单位，咱又是个外地人，在北京做好事不知道怎么算，保安抓人是不是职责行为还有争议，还得看见义勇为的程度和影响力怎么样。
我那时候也上网搜了不少新闻，看到有军人跳水救人的，协警抓逃犯牺牲的，保安下井救人遇难的，都评上了见义勇为。我最后想明白了，如果那晚上嫌疑人捅我一刀，捅伤了或者捅死了，那我铁定就是见义勇为了。
我还在琢磨这事的时候，公司的气氛起了一些变化。半夜值勤，总难免犯个困偷个懒，平时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要严格管理了，抓住一次扣100块钱，迟到早退也得扣钱。而且50多个保安，只抓我们四个。用队长的话说，你们是英雄，得做个表率。
日子不好过了。另外两个保安突然离开公司，招呼也没打。经理又把我和另外一人叫去。他说如果你们要回家，各奖励1000块钱，工资一次性结干净。如果不回家会怎么样，经理没说。
这就是被开除了。我心里堵着一口气，二话没说，回去就收拾铺盖卷回老家。
上火车的时候，我给记者打了个电话。这是我第一次来北京，开始特高兴。没想到干了两个月保安，为北京做了点不大不小的好事，走的时候却只剩下悲伤。说着说着，眼泪也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说不再来北京了，永不再来了，也永不再看春晚了，那都是骗人的狗屁！
回去我再没跟人说抓住杀人犯这事，报纸藏在了衣柜里，老婆儿子觉得我半真半假。至于村里的人，我没个证明，理不直气不壮，何况做再多的好事也抵不过做一件坏事。那个小伙子枪没枪毙我不知道，但他第二天酒醒了，一定会跟我当年一样后悔。
过了一年，听说当初一起抓嫌犯的两个保安被刑事拘留了。这事真假不太清楚，都是以前的同事瞎传。据说，他们被公司赶出来后，穿着制服，假冒保安，夜里专门在工地上抓小偷，抓住了就私自罚款。
他们之前可都是好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