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亦暄把水递给他，走过去一些，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与她并排坐在地毯上：“你想聊什么？”
郦清清轻轻一笑：“什么都可以。”
他说：“绝大部分时间，我的生活一层不变，医院，研究所，公寓，不定期参与研究所外接的相关医疗项目。休息天基本选择在家里看书，遇到特别累的情况会选择看电影，科教片，纪录片，探险片，《动物世界》，《世界植物园》。所以我公寓里专门有一间房拿来做放映厅，全方位立体环绕音响，IMIX播放系统。”
可是因为她，他把公寓卖掉了。
她开玩笑：“前段时间在家里挂盐水，我把八集《海洋》都看完了。你看的是赵忠祥配音的《动物世界》吗？”
楚亦暄竟然很配合地，字正腔圆地模仿了一段经典开场白：“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动物们又到了交配的季节。”
郦清清顿时笑得没心没肺，也不觉得尴尬：“亦暄哥哥，扒一扒追求过你的人，男的女的都可以，你一般都是怎么拒绝别人的？”
她没想到，楚亦暄其实很有幽默感：“面对女性追求者，我一般会直接告诉她，我喜欢男人；面对男性追求者，我一般会告诉他，我喜欢女人。久而久之，大家都盛传我是双性恋，遇到重口味不介意的，我的理由一般是，我天煞孤星。”
她当然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只管顺着他的话瞎掰扯：“要是碰到连这个理由都不怕的，你该不会说其实你是外星人，已经活了四五百年，随时随地会被自己星球发出的神秘信号召回吧！”
想不到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万一对方是个星星迷，做梦都想遇到另一个教授，那我岂不是自报家门。”
郦清清又笑，楚亦暄也跟着微笑。
隔了一会儿，她才开口：“亦暄哥哥，从那天早上到今天，你有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动摇过想要跟我协议结婚的决定？”
楚亦暄不答反问：“因为你动摇了，对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能实践一段愉快的婚姻关系，让它保持单纯，积极，健康，绝对友爱尊重，相对忠诚自由。尽管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已经几次三番地令你处境尴尬，令你有额外的负担。我一直以为所有的前提条件都没有变，但是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是我太自私，忽略了很多实际的问题。你说家人的意义是彼此依赖，彼此负担，但是你也说过，希望能够摒弃男女感情世界的一切纠葛和繁琐。”
“亦暄哥哥，你到现在还和之前一样，认为我是符合你最初条件设定的对象吗？”
他的说法很客观：“基本上，是这样。”
她很直白地问：“重点还是因为我爸爸和郦商，对吗？”
楚亦暄就近打开了旁边的一盏落地灯，橘黄的暖黄从灯罩底下流淌出来，照亮一方天地。
他伸手示意她把水杯递给他，起身走开去放好，再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坐下来：“准确地说，主客观条件都没有变。除非你想要改变。”
她虚晃一笑：“可是，真的多了很多意料之外的麻烦，不是吗？”
楚亦暄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殷黎霆，的确是麻烦一点。要阻止他单方面的行为，除了让沈太太明确表示不赞成这件事，我暂时想不出更直接有效的办法。”
其实她心里也不是不突兀，殷黎霆说明天让岑沁悠给她送求婚方案：“亦暄哥哥，殷黎霆并不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还说要正式向我求婚。”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那就让他相信。郦叔叔想举办一个企业关系年会，正式把我介绍给所有人，如果我们在宴会上当众宣布订婚，再让媒体发稿公布婚讯。即便殷黎霆真的有这个想法，多少也会顾忌沈殷两家的公众形象，越大的家族越看中表面声誉。你不愿意主动打扰沈太太，那就换一种方式让她了解我们订婚的事实。殷黎霆的大堂哥殷黎铭娶的是长源集团董事长的小女儿林沛芝，二堂哥殷黎峰娶的是前副市长的外甥女柏妍婷，其他几个嫡亲的堂兄弟也多半是商界联姻，还有沈先生自己的几个侄子，都是一样。远东集团创立近三十年，不得不说，这位当家董事长沈致远先生的眼界，很难说沈殷两家与政商各界庞杂的姻亲关系，不是出自沈先生的有意安排。”
“生意场上，没有一种合作关系比姻亲更具备基本的信任基础，所谓的强强联手，一荣俱荣。”
“清清，郦叔叔一直没有真正勉强你进郦商，也从来不强求你融入上流社会的圈子，但这个圈子的确是存在的，也有它自己的规则。从现在开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在我正式接手郦商之前，你有义务帮我做一些身份铺垫。”
其实自从她上了大学以后，郦冒勋每年都会带她出席郦商的集团年会，上一次殷黎霆说的那几个总部长，她也都认识。
但也仅限于此，楚亦暄口中所谓上流社会的圈子，她自然是完全没有结交的。
郦清清想了想：“我也只认识左叔叔，崔叔叔他们，郦商以外，我爸爸交际往来的熟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窗外天色已经黑得透了，他们并排背窗而坐，落地灯盈盈而亮，她右手边有一只单人的圆形躺椅，一只简易活动书柜，六七十厘米高的样子，分三层，每一层都摆满了书。从书名来看，第一层是经济方面的书，第二层大半是心理和哲学方面的书，最底层的书籍排列相对没有那么密集，看书名，好几本都是英文版的游记和散文集，其中两本摄影集，《ARMS AGAINST FURY》和《WORKERS》，她以前也看过。
楚亦暄面色柔和：“并不需要你认识，你是郦叔叔的女儿，我是你未来的丈夫，这就够了。”
这一点，她能想明白，她真正担心的还是那个人究竟还会再做出什么事：“亦暄哥哥，其实白天我有跟殷黎霆妥协，陪他三个月，他放我清净。”
很快她又说：“他不同意。”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楚亦暄的声音：“即便他同意，他也未必会守信用。”
“还是你觉得，可以接受他？”
郦清清摇头：“我相信他会为难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也相信他言出必行，所以，当时我甚至是希望他同意的，但是他坚决不肯。对不起，亦暄哥哥，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我原本的预料是他会一口答应，我再回来跟你商量这件事。之后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可能会重新考虑这件事，但是我必须跟你坦白有这个插曲，我跟他说的原话是，你先让我订婚，等我爸爸顺利做完了手术，我会主动找你。”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许会因此而更加认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有问题。岑沁悠跟我说过，他对以往任何一任女朋友的热情，从来没有超过三个月，所以我才会想出这个蠢办法。没想到他不仅不同意，还问我是不相信他，还是根本不相信爱，不相信婚姻。”
“亦暄哥哥，舒岚和我爸爸都跟我说过，没有感情基础很难维系一段婚姻。如果我们之间连最初设定的简单，愉快和尊重都做不到，我们又要靠什么来维持这段协议？我唯一能对你做到的就是真诚，可这些真诚却永远只会给你增添烦恼。如果我们之间，永远都是你在替我承担，你在被迫面对因为我而带到这段协议关系中的负面影响，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就像你说过，如果我一直道歉，会让你有压力。我们并不是一对真正的恋人，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应该建立在公平合理的基础之上，才有可能长久，不是吗？”
“何况，即便我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也应该要有所保留，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从小到大，即便是跟父母之间，我也从来没有完全做到过无所顾忌的倾吐，依赖和索取。除了殷黎霆，我的困扰还在于，其实我并不确定应该怎样跟你相处。”
说完之后，她转过头去看他，兴许是她的错觉，仿佛他早已经侧目注视她的一双眸子里，有什么情绪正在往回收。
很快恢复如常：“以你觉得最舒服的方式跟我相处，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像刚才那样笑，觉得累了，也可以借我的肩膀来靠一靠，牵手，拥抱，都没有问题。我说过，我们不是假结婚，没有那么多的禁忌。肢体接触也是一种正常的交流，在彼此不排斥，不抗拒的前提之下，顺其自然地发生，不算是什么不合理现象。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这一点做限制。当然，你是女生，我会绝对尊重你。”
隔了半分钟，他又补充了一句：“从生理层面来说，基本的自控能力，我也充分具备。”
郦清清顿时不自在起来，不经意地移开了目光，事实上她之前一直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客观来说，如果他设定的条件对象不是她，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亦暄哥哥，我是说如果，你选定的协议结婚对象最后爱上了你，你预备怎么办？”
楚亦暄似乎想了一下：“坦白说，你是第一个让我具体实施这个想法的人。我一开始也说过，依你的个性，即便有一天真的对我产生了感情，也会比一般其他女生容易相处。”
“清清，我从一开始也没有认为一段协议婚姻，比一段因为爱情而自由结合的婚姻更简单。我想要摒弃的是一切因爱情而衍生的男女之间的相互追逐，试探，纠缠和疯狂，我不认为这些具有实际意义，也不以为自己具备做出以上各种反馈的能力。反之，如果能跳跃这些过程，直接达成最后的共识，并且合理而稳定的持续下去，我不会介意结婚对象对我产生感情期待，也就是你所说的，爱上我。”
她似懂非懂，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于爱情和婚姻，楚亦暄永远有他坚定不移的理解。
他们之间的差别也一直没有变，他永远清醒，她仍然迷惑。
尤其今天，殷黎霆所说和所做的一切，都更加深了她的困扰。她内心并不真的以为他是为了郦商才会对她穷追不舍，但是如果爱情并不存在，他对她的执念，又是什么？
她并不傻，如果不是因为紧张她，他绝不会用自己的身体去撞门，还有他的手伤，像他那样的人，有什么理由会为了别人去奋不顾身？
她正在想什么，楚亦暄开口叫了她一声：“快八点了，下楼去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屏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