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郦清清上车之后，楚亦暄发动车子，掉头回北海路。
这个钟点的城市街头，谈不上熟悉，也不能说完全陌生。道路两边，建筑物和树木的浮光掠影从窗玻璃上忽远忽近地变幻而过，他的一张脸也被倒映得明明暗暗。
半年前，他无意从凤兰芝口中得知了郦菁菁当年的婚变竟然跟楚亚贺有关，或者说是跟他有关。楚亚贺一直以为雷旭阳抢了他的位置，在郦菁菁结婚的第三年，刻意找到雷旭阳所在单位新进的一个女同事，以重金授意对方引诱雷旭阳婚内出轨，最终导致郦菁菁孕期抑郁症，怀着孩子跳楼自杀，一尸两命。
当他亲自回国，面对面地亲耳听到那个女人口述这件事的时候，他说不出自己的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他心中没有爱，自然没有真正爱过郦菁菁，所以，也不确切知道她是不是曾经期待过他。就像郦清清疑惑过的那样，郦菁菁到底是从头至尾一心一意地爱着雷旭阳，还是因为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正常的情感回应，才会促使她对雷旭阳倾注了一种更加义无反顾的热烈？
但他始终记得，郦菁菁最后拒绝他的那番话：
六月天，空气中弥散着似有若无的花香气，郦菁菁穿一条雨过天青色的连衣裙，裙身上大朵印花如流云，齐腰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
就在她家院子里的太阳伞下，阳光很好，微风不燥，她坐在他对面，看似坚定的眸光中分明隐藏着一丝怅然。那种眼神，他并不陌生，凤兰芝看着楚亚贺的时候，常常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情绪。
然后他听见她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我爱雷旭阳。”
那个名叫佟莎丽的陌生女人看上去惶恐而憔悴，即便衣食无忧，弟弟如愿出国留学，老家造了数栋漂亮楼房，她说她一辈子都会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中。
是她的一时贪婪，铸成了一个美满家庭的惨烈破碎。
郦菁菁跳楼自杀当场死亡，雷旭阳因为经诈骗罪被判十五年监禁。
而她自己也落得一个夜夜梦魇，未老先衰的凄凉下场。
如果不是凤兰芝的疑心，不会查到楚亚贺每个月都有一大笔钱定期汇入一个外国银行户头，也就不会牵扯出郦菁菁和雷旭阳婚变背后的隐情。
但是他，的确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再回华盛顿，他偶尔会梦见郦菁菁，梦里，她总是穿着一条雨过天青色的长裙。
殷黎霆那天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能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只看挖故事的人，是不是真的肯用心。
郦冒勋今天突然提出要在七医院做手术，是不是表示连他也察觉了楚亚贺背后的动作？
所以不排除，郦冒勋是在故意试探他。
楚亚贺一直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风兰芝一时口没遮拦之后，再没有对他提过半个字，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所以，即便这件事真的被摊开，郦冒勋会不会因此而牵连他，尚且没有一定。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支撑他同意立即做手术的决定，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如果三天之后，他们两家人正式以准姻亲关系一起吃的那顿饭，席间不出现任何意外，那就表示今天是他过分敏感了。
楚亦暄打开左右车窗，冷风从耳际嗖嗖而过，顿时有一种醒脑的感觉。
刚才他说话的时候，郦清清一直低头坐着，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己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在她抬眼望向他的一瞬间，他心头明明白白晃动的那一下，又意味着什么？
她说心也会做选择，但其实，一个人的心同样是有背景的，譬如他，与生俱来的寡淡，注定连心跳都常年保持在同一个频率。
于他而言，心约等同于大脑。
可是，就在刚才，他的心分明同时走在了左右脑前面，那一刻，看着她那样弯起嘴角，不算口是心非，也不算强颜欢笑，他的心就那样被撞了一下，准确地说，被撞疼了。
因为疼，所以缓跳了一拍，多少年来，这是第一次，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心脏的起搏发生如此细微而显着的变化。
如果他根本不只是把她当成家人，而是一个女人，有没有可能影响或者改变最终的结果？
回到公寓，他洗了一个热水澡 ，泡好一壶明前龙井，然后一直坐在落地窗前看书，只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天蒙蒙亮，他才调好闹钟回房间睡了三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他换了衣服出门，先去附近的花店包了一束白色马蹄莲，然后开车去了一趟郊外的墓园。
他去看郦菁菁。
回城的时候直接到约定地点，他到的时候，叶敏信已经到了。
叶敏信是国内新晋的危机处理专家，风头正盛，殷黎霆几个月之前就想挖他到远东去做名誉顾问。
所谓百密一疏，不知道是不是殷黎霆查漏了一条信息，叶敏信是季桑榆的初恋情人，也是他的初中同学。用叶敏信自己的话说，他曾经救了他一条命。
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初一那年，学校里组织秋季运动会，叶敏信跑完八百米之后出现呕吐腹泻的情况，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跑完步之后的不适应，连叶敏信本人也没有在意。第二天叶敏信突然晕厥在男厕所，他最早发现，而且根据他的腹痛症状推断很有可能是得了急性盲肠炎。
后来校医务室将他紧急送医，急诊结果的确是急性盲肠炎，大约之前已经疼了一天，又加上运动会上跑步刺激，就医时已经出现阑尾化脓的征象。
从那以后，叶敏信每次见他总要喊一句救命恩人，后来他跳级，又转读医科，跟当时班上其他同学一律都没有往来。但叶敏信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执着，十几年来一直主动跟他保持着联络，逢年过节总会发来电子贺卡或者明信片。半年前叶敏信到华盛顿出差，特意约他见面，按照他一贯的态度多半是推辞的。当时他刚从凤兰芝口中听到郦菁菁当年婚变的隐情，正在等医院批准假期，他在国内并没有任何人脉基础，要调查这件事，的确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手。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叶敏信刚接完一个电话，两人相视一笑，接着进入主题。
“亦暄，陆风集团现在的情况不是单一危机，很明显背后有人针锋相对，而且不止一方势力。城西的两个地块去年三月份就拿地了，按照陆昕裴以往的速度，如果不是上面有人压着，绝不可能到现在还批不出动工手续。海城那个项目被远东半路截胡，新湖的御景澜湾一起并不算严重的民工工伤事故，陆续被爆出施工材料存在安全隐患，不规范作业等行业敏感问题。除去这些明面上的麻烦，几个商业银行的董事之间似乎都有默契，继前两周股票持续暴跌之后，陆风集团很快会面临新一轮的资金链问题。”
“从你一回国，郦董就开始在各个层面上为你不遗余力的铺垫，想必等你和郦小姐订婚之后，就会正式宣布你进入郦商的董事会。这一次海城的海湾别墅生态城项目，陆风首选的战略合作方就是郦商，但是也不难看出，在陆风跟远东竞争的关键时刻，郦董并没有站在盟友的立场上添一把助力，反而在陆风股票大跌的时候，有占市面散股的三成从郦商各个资深董事和总部长手中流出。”
叶敏信善意提醒：“亦暄，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拉陆昕裴一把？你就不怕未来的岳丈发现你还没有正式上任，就跟他意见相佐吗？”
楚亦暄抬头看了他一眼：“郦商这几年一直想找合适的时机和项目正式跨界房地产，海城那个项目，本来就是郦叔叔打算交给清清毕业之后去实践，借此正式让她进入郦商的一个契机。陆风集团这几个月处处被各方势力掣肘的迹象越来越明显，郦叔叔在这个时候仍然选择跟他合作，除了长久以来对房地产项目的跃跃欲试，当然也是看中了陆昕裴能借助海城这个省政府形象工程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谁料关键时刻被远东抢占了先机。在商言商，郦叔叔权衡之下做出目前这个取舍，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既然郦商未来的决策人是我，我又对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除了要照顾到长辈们明面上的心意，更应该着眼于郦商长远的发展和利益。
环贸天街，龙湖之窗，盛夏集团的仰盛广场，单纯从设计上看，陆昕裴个人的确同时拥有非凡的才华和艺术家的眼界，陆风建筑师事务所的班底在国内也算是首屈一指。这两年，陆昕裴在房地产和商业地产之间树立了一个有机结合的标杆，不管陆风集团的成长经历和背景如何，这个时候被逼得一蹶不振，实在有些可惜了。”
叶敏信点了点头，不无赞同：“那你具体打算怎么做？”
他微微皱眉：“渔翁之利显然也不是那么好收，这一点我有准备。敏信，你再帮我查一查，殷黎霆如果预备借壳操作反收购，法律程序上有可能存在什么漏洞。确切地说，要查他自认为行政关系最牢固的环节，越是容易的地方，他越不会花太多精力。”
叶敏信默了一下：“好！”
开车回公寓的半路上接到郦清清的电话，她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这个时候，她应该陪着盛茗薇在逛街。
“亦暄哥哥，我现在在翠谷路这边的商业街，刚刚在一家首饰店里遇到了阮琴云，她约我去喝咖啡。我已经让司机先送妈妈回酒店了，待会儿你可以过来接我吗？”
楚亦暄只应了一声“好”，等她挂断了电话之后，他急踩刹车在前方路口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