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川！我刚搬到这里来，你就做我的第一个朋友吧！以后有人欺负我的话你要保护我哦！”温静美说着，又冲他笑笑，然后转身离去，跑向在路边一直等着她的父母。跑了两步又再停下，回过头来补充一句：“他们要是再欺负你，我也会保护你的！”
“朋友……吗？”宋江川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不争气地又流下了眼泪。
从那一天起，温静美这个名字就刻进了宋江川的生命里。
宋江川后来知道，温静美的父母都是高级教授，来到北方小城、搬到这个鱼龙混杂的社区，是因为他们新的研究课题。在整个人类社会生活向网络世界转移的大趋势之下，他们认为抓住仅存的样本研究人与真实自然的关系是紧迫而必要的事情。但对那时的宋江川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重要的是，温静美出现了。
重要的是，温静美终于出现了。
3
宋江川站在这个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展示大厅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局促。这是微弱自卑的人在遭遇到某种恢宏高傲的存在时，会从心底油然而生的那种局促。
这里是中村株式会社的公司博物馆，在这儿能够找到从公司成立之初一直到现在的所有商品。跟随着女向导温柔的声音，整个公司的发展脉络清晰可见。通常，前来参观的人总是会在其中隐隐感受到某种联结于时代和科技的宏大力量。
完全相反于网络科技巨头庄生公司，中村株式会社专注于实体商品的研发和销售。从环保舒适的胶囊公寓，到雕刻身形的科技面料。这个公司始终执着于提供可以被触摸和拥有的物质商品。
而丰盛的物质生活自始至终都与宋江川无缘。所以他无法对中村公司的发展感同身受。印在他心里的不是与宏大共生共存所产生的骄傲，而是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边缘与弱小之后所产生的畏惧。
公司博物馆最正中央的显著位置，始终是留给公司的最新产品的。此时此刻，这个产品是“温静美”。
宋江川看着站立在玻璃柜里静止不动的美丽胴体，伸出手轻轻触碰着冰冷的玻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又一次地，命运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恰到好处地把他拨到生命的边缘。
在“空气森林”公司的岗位上，宋江川第一次无法抑制心底的狂乱和震惊，完全忘记了公司的保密守则，在通话里明目张胆地跟客户聊起了商品背后的制造公司。
爱美莎自称曾经是中村株式会社的签约模特，帮助造势出好几件热卖的产品。宋江川在那一瞬间抛弃掉所有的顾虑和懦弱，急切地想要抓住这个被他称为A018号客户的女人。那是他所能够抓住的唯一稻草。不是救自己，而是接近温静美。
“以后有人欺负我的话，你要保护我哦。”
这是曾经许下的承诺。宋江川想要至少弄清楚温静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监测到宋江川的违规行为之后，公司内部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强硬的安保人员从远处向宋江川冲过来。在极度的慌乱和恐惧之中，宋江川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爱美莎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按照规则，宋江川原本会被公司起诉至商业法庭。但宋江川心里明白，一旦走入正常的司法程序，伪造ID芯片的事情就会暴露。那时，等待着他的就不仅仅是商业起诉这么简单的麻烦了。于是，没有选择地，宋江川接受了另一个解决办法。他主动离职，对外不再提起公司的任何大小事宜。放弃和归还五年来所有的福利、绩效、奖金。把手上的客户自然地过渡给其他同事。
丢掉了工作、没有了钱，甚至连租下来的破旧老公寓也不得不退掉。
但宋江川牢牢记着跟爱美莎的约定。靠着这个仅剩的客户，宋江川得以来到中村株式会社总部，亲眼看到这具美丽的胴体。
他问：“她……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
美女向导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被训练得恰到好处，看起来温柔又亲切：“听起来，你觉得这是个人类呢！但是，她其实只是看起来像人类而已。她是我们公司研发生产出来的商品，暂时被命名为情人一号，是属于中村株式会社的财产。她并不是‘来到’这个地方的呢！”
“可是……”
“她看起来太像真的人了，对不对？这啊，都是基因科技的功劳。你会不会常常觉得我们的生活完全被冷冰冰的机器围绕，连交流对话都很难找到一个活人呢？这是我们公司研发这款产品的初衷。让所有人都能够拥有一个生动鲜活的伴侣，可以拥抱、可以爱抚，可以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很棒呢？”
向导的言辞语气都鼓舞人心，但宋江川却并没有被感染。他依旧以那种忧伤而不解的眼神盯着情人一号。
他在心底里还是叫她温静美。
向导察觉到了宋江川的情绪：“其实啊，这款产品虽然已经研发成熟，却迟迟没有推出上市，也是考虑到了现在大家的接受程度。虽然是造福人类的好产品，但是如果一旦超出了时代所能够接受的极限，还是很麻烦的呢！我偷偷告诉你啊，你现在可以赶快买进我们中村株式会社的股票！因为公司正在筹划一个跨时代的宣传计划，用来推广情人一号。一旦这个计划开始实施，公司的股价肯定会……”
向导戴在左耳的通信仪亮起了红灯。她给出一个抱歉的表情，侧过身去接收指令。随即，她又转身看着宋江川，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勒德先生，看来爱美莎那边一切进行顺利呢！我带您去见负责情人一号项目的销售总监吉姆士先生。您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勒德（Luddite）是宋江川对外的名字和身份。他没得选择，母亲拼尽老命从黑市给他换来这块身份芯片，好让他有资格连接进入巨大的网络世界，在未来独自生活的日子里稍微有生存下去的可能。黄人的脸孔却有白人的名字身份。虽然怪异可疑，但宋江川一直让自己活得卑微而隐形，没有人会在意。
宋江川跟着向导从公司博物馆向内部办公区走去。很久没有人用声带发音当面喊出那个名字了，这个仿佛已经很遥远的身份又被重新唤醒，宋江川隐隐有些不安。他问：“爱美莎……她现在在哪里？”
向导很轻易地猜出宋江川的想法。她指了指头顶，然后说：“她没办法陪你的。她并不是公司的正式员工。能够进入办公区域已经算是破例了。”
宋江川顺着向导的手抬头看。他的头顶上，透明的员工通道里，爱美莎被传送带缓缓地送出去。爱美莎也看着他。宋江川觉得爱美莎的眼神很奇怪。
那似乎是一种刹那间洞晓宿命之后所流露出的释然和悲凉。宋江川忍不住想问，在她来到中村公司之后这短短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终究，他只能仰着头，目送爱美莎离开。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朝头顶挥挥手。此刻也再没有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谢了。
爱美莎却忽然别过头不看他了。
4
宋江川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全身都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一下。他知道自己在中村公司总部，但不知道具体跑去了哪里。
轻轻向前走了两步，有光线缓缓地亮起。宋江川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无人的走廊里。走廊的顶极高，以容纳两旁种满的各种植物。他仍旧不敢动，双眼酸酸的，害怕得想哭。
不知道爱美莎同公司高层的沟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宋江川被带进公司办公区以后，发生的一切都与他的需求和预想背道而驰。
他没能见到任何高层。乘坐透明的圆形管道里上升到某个高度之后，向导将宋江川带入一个纯白色的房间，然后径自离开。在那房间里，销售总监吉姆士通过屏幕简单跟宋江川交代些许信息后，也就此消失。
宋江川知道有误会产生，但想要申诉解释都毫无机会。似乎在中村株式会社的人看来，能够让他进来这里，产生这些沟通接触已经算是恩赐了。宋江川想要知道为什么温静美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基因，以供大公司生产这样的产品，在分开的这些年里，她的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而中村株式会社给予宋江川的机会是，进行基因贷款，从而先于世人拥有到这个无与伦比的产品。
关于“了解”这个词，不同的人所延伸出来的解读真正千差万别。
宋江川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接受基因贷款。金融机构之所以愿意用这种方式将巨额的信用值随意借贷出来，是因为这种贷款的负债信息是同时被刻在身份ID和基因里的。金融机构从此没有了烂帐的忧虑。从此以后，这个身份ID所挣得的每一个信用点都会优先被用来还债。而即使借钱的人在世时都没能把钱还完，负债信息总也会顺着基因被他的后代、再后代所继承。欠钱越久，利息越高。
当然，宋江川害怕的并不是负债之后的艰苦生活。他对生活的磨难早已经麻木。他害怕的是，顶帽了这么多年的身份就此会被戳穿。
他的身份ID和他的基因信息显然并不匹配。
躲闪、抗争、反击，全都无用。最终，生物金融机器人还是将那个满载着复杂信息的针管刺进了宋江川的皮肤。
机器人的设计者并没有预料到会需要处理这样的状况，因为没有哪个使用了假冒ID的人会傻到去办理基因贷款。现场状况超出了程序预设的应对方案。随着警铃大作，所有原本势不可挡的机器人因为程序超过负荷也都乱了阵脚。宋江川想都没想就冲出了那间屋子。
没有了员工引导，宋江川无法进入那个透明的圆形管道。他慌不择路，只是跑，向前跑。朝着所有阴暗的、无人的地方奔跑。
等到宋江川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关照自己的处境时，他已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到了哪里。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看起来没有尽头。走廊的两边，隐藏在植物丛中的，是一个个模样各异的房门。
宋江川顺着走廊走了很久，才发觉这些植物和门并不是随意分布。那些父亲曾经教给他的无用知识竟然在这个怪异的处境里产生了意义。这些形状各异的植物是以灭绝的时间为轴线向下排列着的。在宋江川刚才站立的地方，走廊的尽头，是今年刚刚被宣布灭绝的一种古树香樟。
当然，在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宣告灭绝的植物只是消失在人类世界。在那些控制严密的实验室里，它们仍旧存在。
只是，全都远离了人类的触摸和亲近。
而那一扇扇房门，也都随着植物灭绝的时间线排列，演示着防盗技术的发展脉络。
没有人追上来。宋江川的心渐渐安定了一些，他开始好奇，在那些门的背后究竟装着些什么秘密。
轻轻去推，一扇小门应声而开。屋内光线暗淡，但还是能够看得清楚，是一些形状各异的胶囊公寓。大部分都是破碎的零部件，也有些是完整的产品，但跟最后售卖的版本看起来有差异。
再往前走，另一扇门内，是另一种版本的雕刻面料。存在这里的面料服装并不像售卖版那样将人的身体展现得曼妙玲珑，仿真模特和活体动物都被挤压雕塑得奇形怪状。在这阴暗的环境里看起来有几分惊悚瘆人。
宋江川瞬间明白了，这是另一个版本的公司博物馆。只不过按照脉络存放着的，是那些在实验里失败了的产品。
一个想法猛然攫获了宋江川的心：那么，在最靠近现在的那间屋里，陈列着的又会是什么？
想到温静美的脸，宋江川觉得有些窒息。
他沿着原路狂奔回去，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伫立良久，然后轻轻推开。
虽然早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可能看到的场景，但这个昏暗平凡的房间还是让宋江川的整颗心都爆炸开来。
或扭曲或正常的头颅。断裂开的手和脚。上半身、下半身。生殖器官。宋江川面对的是无数个碎裂变形的温静美。在一个夸张爆裂开的脸上，依稀还能够找到那个模式化的、无神的温柔笑容。
展示大厅正中央那个完美无瑕的胴体背后，堆砌着这样如山的残肢断臂、破碎笑脸。
宋江川站在原地，感觉连内脏都因为恐惧而颤抖着。他的眼角渗出泪水来，说不清楚是因为伤心还是害怕。
抹了一把眼泪，宋江川疯了一般地向走廊的另一头冲去。
这条蜿蜒曲折的路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长。很快，宋江川被一面巨大的玻璃墙挡住了去路。玻璃的那一面是浓密的黑雾，看不清楚是什么情形。
这条死路让宋江川恐惧起来。先前那些敏感伤怀的情绪渐渐退去，他再次回到这进退不能的现实中来。虽然现在看起来还没有被发现和追踪的迹象，但是宋江川并没有蠢到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安全待在这里。
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烦躁不安。宋江川其实本来已经不太在乎判刑或者枪决。对于这样的他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生活，监狱没准更美好。而生命本身对于他来说也并没什么值得留恋，所以死刑也没那么可怕。可现在，有些改变已经发生了。温静美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挥之不去。
一想到身份暴露之后将会遭遇的一切，宋江川感到一股不可言说的惶恐和痛苦。这些情绪那么陌生，以至于他体味了很久才明白，他害怕的是，失去自由之后也许就再也不可能知道温静美究竟遭遇了什么、此时此刻又在哪里。
也就永远无法兑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身份ID芯片。
想到这个带来希望也伴随麻烦的伪造身份，一个人的面孔忽然划过宋江川的脑海。那个头发花白眼神邪恶的老头。
那是最后一个他可能求助的方向。
一想到这个面孔，某些虽已远去但想起时仍旧痛苦难忍的画面就会浮现眼前。母亲颤颤巍巍地带着自己跑去黑市、跪在这个老头面前不断磕头求他给儿子找一个弃置的ID、那些吞进肚子里的嘲讽和虐打、那些强迫着学会的奉承和假笑。
宋江川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没得选择。在他有限的人际圈子里，那是唯一有一丝丝可能把自己救出去的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次探查那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门背后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