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起,一切都改变了,不可挽回地改变了。
我开始以为咪咪是急火攻心,带了儿子出去住几天。过了一阵子总会回来,一场大闹是避免不了的。我会让她出气,无论怎么打骂,都会乖乖地忍受,说到底是我昏了头,把事情做到老婆的眼皮子底下,换了谁都吃不消。
三天过去了,没动静,我每天早上去店里,工作一整天后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希望看见满脸怒气的咪咪已经回来了,不管她的语言有多难听,有多刺人,我都认了。我会把整件事情解释清楚,我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是人,是人就会有弱点,就会受不了引诱。我的弱点现在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了。我准备认真对待,认真反省。如果咪咪还觉得不能原谅,不能释怀,那我也没办法,我希望有个心平气和的协议离婚,那样会对多多有个交代。
但是钥匙还在锁孔里转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咪咪没回来。门打开之后,一股死寂衰败之气扑面而来。我没心情打扫房间,室内一如几天前咪咪离去之时般地凌乱不堪。眼前空荡荡的,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咝咝地往外透,我打开冰箱,却全无食欲,翻出几罐啤酒,就着香烟,喝完之后在沙发昏昏睡去。
三天之后我沉不住气了,店也不管,门前挂了CLOSED的牌子,开了车到处去找咪咪,有些联系的朋友我都问过了,咪咪并没有上他们那儿去。除此之外,她唯一的可能去处是那些按星期出租的汽车旅馆,所以,我按照电话簿上的地址,开车一家接一家找过去,看停车场上有没有我家那辆福特车的影踪。
徒劳无获,我疲惫地回到店里,别人都差不多要打烊下班了。我毫无目的地进店堂转了一圈,又毫无目的地回到家里,我不记得上顿饭在哪儿吃的,也不记得吃了些什么。
我在沙发上睡得昏昏沉沉,电话铃声响起还以为是在梦中,一骨碌爬起来去接,又被地上的杂物绊倒,闪了腰。等到拿起听筒,又没了声音,我感到打电话的人还在线那端:“咪咪?是你吗,咪咪?”那端却把电话挂了。
过一阵铃声又响起,我急急地把话筒抓在手里:“是你吗?咪咪。”
话筒里传来幽幽的声音:“是我。”
我一愣:“李黎?你在哪里?”
“我还能在哪里,天天在家等你的电话啰,你这几天给过我一个电话没有?”
“刚才的电话是不是你打的?”
“是我打的又怎么样?不是我打的又怎么样?”
“李黎,别开玩笑,咪咪走了三天了,到现在影踪全无。我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我哪跟你开玩笑了?我是关心你啊!看看你们夫妇是否重归于好?”
我提高了声音:“李黎,吃醋也要看看时间场合,我儿子不见了,你还有这份心思。”
李黎一声冷笑:“我吃醋了吗?我为什么要吃醋?小老婆还没做够吗?真是的。”
我说:“李黎,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好不好,这几天我的头都涨了。”
电话那端沉默着,我说:“李黎,李黎,你还在吗?”只听“咔哒”一声,李黎把线挂了。
隔天早上失魂落魄地去开店,走到商场门口却碰到维克多,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见了我并没有开口打招呼,只是匆匆一点头转身就往外走。我纳闷地来到店门口,拉开铁闸,却见地上有个牛皮纸的大信封,打开一看,是律师楼的来信,正式通知我他们代表咪咪处理离婚事宜,从三天前分居的手续正式生效。我手中的钥匙“啪”地落在地上,咪咪来真的了,虽然想到过这一层,但总有一丝侥幸心理,觉得看在儿子的份儿上,咪咪不会走这条绝路。现在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再抱什么幻想了。
但这封信怎么会一清早塞在我门下的?昨晚来时还没见到,商场到九点就落锁了,没人能进来。我脑子里电光石火地想起刚在商场门口碰到维克多,一定是他送来的。再回想起平时他来店里和咪咪说笑粘糊的情景,我立刻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到处都找不到咪咪,原来躲在维克多那儿。
这对狗男女,肯定早就勾搭上了。咪咪这次出走只是找个因由而已。
我冷笑一声,我是屁股上不干净,你咪咪也好不到哪儿去,你想离婚,把脏水都倒在我头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维克多这小子是条不叫的狗,你以为他是朋友,他却背地里勾搭你的老婆。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什么胚子?手伸到朋友老婆这里来了。
我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
我找到以前在我们店里打工的小姐,让她回来看店。我带上手枪,开了车去维克多的住处,当然我不会冒冒然地杀上门去,我先得确定咪咪是否躲在他那儿,你可以一天不出门,但多多总要出来透透空气的吧,我会非常耐心地等你冒头。
维克多住的是那种所谓的镇屋,就是整个社区都是连幢房子,外面是公共的停车场和绿地,我把车停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从这儿可以看到维克多的大门和底层的窗户,窗户被绿色的窗帘遮着。
我从下午两点开始守株待兔,在五点多时维克多出来一次,开了他那辆丰田出了停车场,我在座位上矮下身子,他没看到我。等他开走之后,我走出车子,来到他门口,按下电铃,等了好久,没人来开门。我再一次地按电铃,同时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感觉门后有人,但门就是不开。我正准备再次敲门,隔壁门却打开了,一个美国老头伸出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来找朋友。那美国老头说:“你按了门铃,没人应门就表示你朋友不在。这房子板壁薄,你一直按门铃打扰了邻居懂不懂!”
我不愿跟老头多啰嗦,又回到车里等候。
在车里抽了一支烟,维克多的车回来了,他提了一大包外卖进门去,过一会儿又打开门,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再次缩回去。
我估计咪咪躲在维克多的家里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先礼后兵,我们夫妇间的矛盾由我们自己来解决,任何人插在中间只会火上加油,请你让咪咪出来,我们回家商量,离婚也好,复合也好,你维克多最好不要掺和在里面。我们好歹还做过一阵朋友,如果你不识相,一定要插一脚的话,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如果咪咪真的跟了我回去,我又该怎么办?离婚吗?那不正中他们的下怀?复合?想到咪咪在别的男人家过夜,我像吃了苍蝇一样作呕,这种日子怎么过下去?唯一使我踌躇的是多多,他还这么小,父母离婚一定会给他带来人生的阴影。离了婚,咪咪肯定会再嫁人,我不愿意多多叫别的男人“爸爸”。我妈是那么地疼他,一离婚,我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孙子了。
天色暗了下来,我还翻来覆去地拿不定主意,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个不停,车里的烟缸满了,我随手取出倒在地上。正好旁边一辆车停下,开车的家伙走到我车边,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乱扔垃圾?我正没好气,答道:“扔也扔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人说:“捡起来。”
“你凭什么?”
“我是这儿的住户,这停车场是我们的共有财产,我命令你捡起来。”
我发动了车子:“如果我不捡呢?”
他看到我要走,开始破口大骂:“你们东方人都是垃圾虫,经济难民,到我们国家吃白食来了,滚回你们的老巢去。”
我猛地刹住车,掏出手枪指着他:“你再骂一句?你再骂一句我就打爆你的脑袋。”
那人后退一步,脸色变得煞白,摇着手:“别开枪,别开枪。我才生了个女儿。你不愿捡,我帮你捡好了。”
我那时正一肚子恶气没地方出,如果他没说刚生了个女儿,而是继续和我对骂的话,我也不敢保证一定不会开枪。我恶狠狠地盯住他:“小心你的狗嘴,转过身去。”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车子的牌照号码。
那人犹豫着,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我猛踩一脚油门,汽车绝尘而去。
回到黑灯瞎火的家里,电话录音机的红灯一闪一闪,我按下播放键,第一个电话是看店小姐打来的,说今天一共做了三百美元的生意,她家里有事,必须在八点钟之前离开,营业款和发票都锁在收银机里,叫我自己去拿。才三百的生意额,扣掉房租和小姐的工资,我差不多没钱赚。咪咪在的时候每天都有五六百美元的营业额,再差也不会低过四百,请人和事必亲躬真的是天差地别。
我懒懒地不想动弹,不想再开车回店里拿区区的三百美元,我现在很缺钱,平日开销都是靠刷信用卡,每月付的利息就很可观。但是,房子都要倒了,你还会在乎碎了一块玻璃窗吗?
我按下放送键听第二个留言,先是“沙沙”地响了一阵,突然跳出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天农,天农你在吗?”然后就切断了。声音听起来像是华祖国,那沙沙声是越洋电话惯有的静电干扰。
操起电话打回去却是忙音,连试几次都是这样。我心烦意乱,打了个电话给李黎,她接了起来,但语气里有些哽咽,我说:“李黎,还在生气?”
她淡淡地说:“没有。”
我说:“我心情很不好,能不能上你那儿去坐坐?”
李黎道:“今天房东两个女儿都回来了,家里很多人。加上我室友也在,不方便。”
“那我开车接你出来,或上我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