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村很少有外人前来拜访。
因为在此居住的堕民是整个大齐帝国最低贱的贱民。帝国不仅不允许与其他百姓通婚，更不允许科举和当官。界限分明，壁垒森严。即使是再穷苦的平头百姓，也瞧不起幸福村的村民。连来往都视为耻辱。
车夫赶着车往回走，扭头看钱浩的目光都充满疑惑。钱浩是提着礼品来的。并且穿着稷下学宫的弟子服。在他看来，两者地位天壤之别，根本应该没有交集才对。
车夫摇摇头，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他甩起鞭子在马背上空挽了个花，发出啪的声响。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突兀出现的人，身穿长衫，背着一柄剑，头挽发髻，平静的注视着他。
车夫愣了愣，这个人的穿着和刚刚进村的一模一样。
他知道，这种人惹不得。于是他拉住缰绳，马车向路边靠了靠。
年轻人没有绕过去，而是直直的冲着车夫。车夫有些恐慌，从马车上下来，嗫嚅着作揖，“这位官人拦住小老儿有何吩咐？”
年轻人开口，声音细腻甜润，但语气中的傲气实在无法掩盖，“你刚才拉的那人去了哪里？”
车夫恐慌着往后一指道：“是那个堕民村。”
年轻人点了点头，绕过车夫，然后在他背心拍了拍，像是要掸掉车夫身上的土。
然后，车夫倒地，就此死去。
杀了车夫，年轻人仿佛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苍蝇。他走进了堕民村。
泥泞的道路让他眉头微蹙，心中不喜。略略驻足，但还是走了进去。
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在街上玩耍的孩子没有，闲谈聊天的大人更没有。钱浩站在自己曾经住过的门口。门上有锁，屋门也有锁。他记得走时并没有上锁的。于是他拐过一条胡同，进入了三伯家。
三伯是地保，是村里的明白人。三伯姓苟，一大家子挤在三间破茅屋里，日子极不宽裕。虽然他们已经很努力的去赚钱了，但地位的低下注定了他们无法获得光鲜、赚钱多的行业，只能做轿夫、吹手、媒婆等有限的几个低贱行业，靠主家的赏赐过日子。
钱浩推开了门。三大娘在做针线，三伯在补一面破了的鼓。
“是小浩？”三大娘抬头看到进门的钱浩，欣喜的站起来，三伯抬头，心中更加欢喜。
三伯的两个儿子在外做轿夫未归，只有两个面黄肌瘦的孙子在土炕上玩耍。这会儿也蹦蹦跳跳的下来，叽叽喳喳的围着钱浩说个不停。
钱浩给他们分了零食和糖果，然后坐下，承受两位老人的拳拳关切。
拉完了家长里短，钱浩才转回正题。
当他问到当初官叔从哪里把自己抱来时，三伯和三大娘沉默了。三大娘尴尬，三伯搓手，很为难的样子。
钱浩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仿佛两个人有难言之隐。
接着就是沉默。
三大娘有有些囧，忍不住开口道：“十六年前上官进村时，是一个人来的。”
“住嘴。”三伯怒了。
钱浩心中一动，对三伯的发怒不解，但是很快抓住了三大娘话中的意思。
官叔是一个人来的。那么他就很可能是本村的人。
钱浩若有所思，三伯叹气道：“小浩，不是三伯不想告诉你。是因为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知道多了反而对你不好。”
钱浩默然点头，“这次来问我自己的身世，是在稷下学宫出了些事情，我需要搞清自己是不是还有父母在世。”
三伯闭眼，摇了摇头。
钱浩一颗心沉了下来。父母都没了？三伯的表情有些痛苦，但透露出的信息却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皇族中人。虽然三伯和三大娘并没有说很多话。但钱浩已经搞懂了很多。
接下来，钱浩特意避开这个话题，找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慢慢聊。
外面的路上，杀死车夫的年轻人踩在泥泞里，长衫下摆溅了点点泥浆，看着有些狼狈。他顺着刚踩的新鲜足印，一路走，进了三伯的院子。
年轻人特意调整了呼吸，尽量让自己避免出声。他静静的站在院子中，耳朵飘来三人的谈话和孩子们为争论哪块糖果好吃，而争吵不休。
无论年轻人做的如何隐蔽，钱浩还是发觉了动静。趟起的雨水是有声的，踩着泥泞是有声的。所以钱浩站了起来，打开门，然后看到了院子中的年轻人。
钱浩皱眉，极为不喜。甚至有些厌恶，他开口，“陈浩然，你来干什么！”
陈浩然笑，笑的有些冷。他拔出了剑，指着钱浩，“自己的师父因为你的缘故被罚面壁十年。作为弟子，总该做些什么。”
钱浩平静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杀我？”
陈浩然继续冷笑，“为什么要杀你？难道就不能废了你？”
钱浩反而笑了，“你确认你有这个能力？”
陈浩然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三大娘和三伯看到了陈浩然，同样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三大娘想冲出来，三伯摇了摇头，让她看好孩子，自己转身去柴房拿了把砍柴刀。
堕民虽然身份低贱，但并不代表他们软弱可欺。平时看着如同老农，从不惹事，但并不代表他们怕事。
陈浩然冷然看着，并没有阻止。他心里知道，既然见了他，自然要死的。就像刚才自己杀死那车夫一样。如果有可能，他就想杀掉钱浩，然后抽身走人。死人是没法开口的。所以他会让任何见过他进堕民村的人去死。
三伯看着钱浩，没有担忧，反而隐隐有鼓励的眼神。他把柴刀递给钱浩，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浩然抽出了剑，平直的冲着钱浩，“你刚入幻想境，境界并不稳妥，我会让你知道初境和巅峰的真正差距。”
于是他刺剑。使的是稷下学宫当家剑法——竹剑。
名字虽然普通至极，但当年牛捣杵就凭借这手剑法打遍大陆未逢敌手。
第一式：一迳森然四座凉。
在长剑递出的刹那，犀利的剑尖化作万道剑芒，星星点点。完全把钱浩笼罩在内，堵住了他任何可能躲避的死角。精神力同时在四周激荡、翻滚、撕扯。
空气发出呜呜的声响。
幻境空间同时展开。
无数剑芒，却并不完全是虚假。既然陈浩然达到幻想境巅峰，自然有凝实的剑芒在内。
一出手，就是杀招。
钱浩面露厌烦。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为自己做坏事去找理由。他最厌烦这种人，除了虚伪还是虚伪。
他虽然恼怒对方的毫不讲理。但心中并不害怕。他上几年杀的人头滚滚，见惯了血腥。岂能被这种事情吓到？一言蔽之，世俗界和修行界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握紧了柴刀，他不管对方多少虚剑，也不管那把是真剑，而是堂堂正正的劈去。
没有花招，没有虚招。直直的劈去。像是要劈开一条路，劈出光明，劈掉威胁。
锵……
刀剑接实，陈浩然微讶，手腕翻转，下一招如大河滔滔，随之而来：残阴余韵去何长。
钱浩柴刀上撩，再次击中长剑。
陈浩然隐有怒色，长剑发出嗡嗡的不甘轻鸣，无数看不见的空气被搅碎、成絮。幻境空间再次加强。
在三伯和三大娘看来，两人战成一团，刀光剑影完全把两人笼罩住，如果不是同等境界的修行者，很难去从直观上看到两人谁强谁弱。
突然。光芒大盛。
刀光剑影像是火炉中陡然泼了一瓢滚油。
砰……
钱浩后退，身上衣服数十个剑扎的孔洞，像是一张渔网。但没有血，虽然脸色有些白。
陈浩然站在原地，手里的剑还呈现出搏杀的姿态。他复杂的看着钱浩，胸前，一个铜钱大小的红点。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噗……
像一个戳烂的西瓜。陈浩然胸膛扁了下去，张嘴吐出一口血，嘴唇在哆嗦：“你的幻境空间为什么是这样？”
钱浩低头沉吟少许，点了点头。
陈浩然茫然的看着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整个人的心气儿瞬间被摧毁。意气风发的少年被残酷的现实击的粉碎，他一个堂堂幻想境巅峰居然打不过初境，这让他情何以堪。他自嘲的笑，然后转身，踉踉跄跄出了院子。地上的鲜血，仿若冬日盛开的腊梅花，触目、惊艳。
陈浩然消失。钱浩松开了手，柴刀落到泥地里。
噗的一声，柴刀断成十七八截。
在与对方不住碰撞的过程中，终于承受不住，变成了粉碎。由于钱浩在柴刀灌注精神力与对方磕碰，柴刀免不了落的这番结局。
他轻轻咳了一声，转身。
看到了三伯的脸。
三伯开口，“为什么不杀了他？”
钱浩摇头。
这时，院子再进了一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钱浩叫他六婶。
“为什么不杀了他？”六婶也开口。
钱浩疑惑。
六婶道：“村口死了个老头，好像是他杀的。”
钱浩看向三伯。
三伯叹了口气，“报官吧。”
幸福村的人，最厌恶和官府打交道。自然不愿意见那些家伙们。但既然死了人，就肯定要报官的。
“我去吧。”钱浩说。
三伯摆手，“你不用去，我让你三大娘去。你还是回吧。以后这地儿没啥事就尽量少来吧，你的身份现在不同了，别被有心人盯上，就像今天一样。”
钱浩默然，他知道三伯是为他好。
但他不解。三伯的表现，明显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贱民该有的举止。他突然发现，生活了十六年的幸福村，他开始有点陌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