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小月！”柳源源在一边叫道。
程观月像是突然惊醒了，从那粘稠深重的回忆之中脱身而出。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早已经深深浸入他的脑海，刻入他全身的骨血之中。每一次，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遗忘了的时候，那段回忆就会在不经意间沉渣泛起——有时候是上课之余的突然走神，有时候是午夜之后梦魇来袭，有时候只是某个队友的某个不经意的言语动作。
只是，这一个月以来，噩梦好像已经不是那么频繁了……若不是在比赛中挨了那重重一击，若不是项文凑过来说了那句话……
“小伙子，你的眉骨开裂了，需要给你缝针。”医务室里的医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和颜悦色，“坐着别动，我先给你消消毒。”
冰冷的酒精抹上去的时候，程观月忍不住“呲”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柳源源拉住程观月的手，轻轻拍了拍他。
她有一些担心。仅仅是抹一点酒精就痛成这样，那一会儿真的缝起针来，小月怎么受得了？
仿佛是看出了柳源源的疑虑，医生笑了笑：“不用担心，一会儿缝针的时候会打麻药的。”
“麻药？”程观月一怔，脑补出昏睡着被送入阴暗的手术室、家人朋友们在一边呼天抢地跟着、然而手术室冰冷厚重的大门轰然关闭的场景来。
“大概会让你这一块皮麻醉，这样你就不会觉得痛了。”医生轻描淡写帮程观月把脑洞给合上了。
程观月点点头，为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然后他开始忍不住担心起来——自己离场了，球队会怎么样？
他们刚刚好不容易起势了，追到只差14分，现在自己这一受伤下场，势头会不会又断了？
眼见医生在一边好整以暇地坐下，程观月忍不住开口了：“医生，请问您能不能……快一点帮我把伤口缝了？”
“不要急。我这里没有麻药，还在等人送过来呢。哎，我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啊，打个球怎么这么不小心。被人撞破这么大一条口子，以后恐怕会一直留下疤痕哦……恩，虽然你留一点刘海可以遮住他，但是总归是不太好看的，对吗……”
“医生。”程观月打断了她的话，“麻药什么时候才能送来呢？”
医生看了一眼手机：“堵车呢——这可就说不准了。”
程观月真是忍不住想要吐槽了。来省体育馆的那一条路车流量极大，然而车道却只有四条，的确非常容易堵车。当初自己想要复出的时候，就是因为被堵在那条路上而迟到，差点放了金小渝的鸽子。
可现在的情况是，医生等的，程观月可等不了了。他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开口说道：“医生，请您为我缝针！不要麻药也行！”
医生震惊了一下，眼光从手中的杂志挪开：“小伙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您快一点为我缝针，我……我想马上回到球场上。”
医生吓了一跳，看着程观月，脸色严肃了起来：“小伙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先不要说缝针的疼痛你受不受得了……”
“我可以的！”
医生皱眉，继续说：“即便是缝好了针，剧烈的运动也有可能导致伤口再度开裂，再度受伤还有可能波及眼球。更何况你的脑袋受到了重击，我们还需要考察你是否有脑震荡的危险……”
“我没有脑震荡！我没有头晕、呕吐、记忆力短暂丧失这些症状！”程观月急声说，看起来他似乎对脑震荡这种东西的如数家珍。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活蹦乱跳的，他还站起来，在医务室里做了几个投篮的动作。
医生铁面无私：“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我的同意，主办方是绝对不会让你回到场上比赛的。小伙子，你别想了，这场比赛到此为止，回去好好休息吧。就是一场篮球赛而已，不值得拿你的身体开玩笑，不是吗？”
程观月愣住了。
只是一场篮球赛而已……不值得拿自己的身体去做赌注……
他忍不住去想——这就是报应吗？
当初，他也是这样劝说程诺的啊。
他如今的处境，和当年的程诺是多么相似。明明感到自己尚余一战之力，却被无奈隔绝在了比赛之外。帮助球队获胜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梦想，为此即便是让自己做出某些牺牲也在所不惜。然而球队陷入了危机，眼看着就要输球，自己却因为意外的原因无法上场，无法去贡献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力量。即便是自己想去当一个悲壮的、牺牲自己成全球队的英雄，可即便是这样的机会他也得不到。
于是所有的愤怒、不甘全部憋在心中，大概自然而然就会怪罪到那个始作俑者的身上。
程观月一直觉得自己当初为程诺所做的事是正确的，哪怕后来被怪罪被逼得离开了球队。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产生了怀疑。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感同身受。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把自己的想法以“关心”的名义强加到程诺的头上。他突然也能够理解程诺在那个夜晚的举动了。他只是出离得愤怒了，而愤怒终究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当然也就理应承受他的愤怒。而程诺也并没有做其他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过是愤然离去罢了。可能即便是他也没有想到，在他离去之后，程观月会受到那样的围攻。
兜兜转转一大圈，程观月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起点。只是这一次，主角变成了自己。
“医生，请您……请您放我去比赛吧……”
“不可能。”
柳源源叹了一口气，也劝道：“小月，身体要紧，你不要……”
程观月阻止了柳源源说下去。
他低下头去，似乎是想了很久，终于开口说道：“医生，您的梦想是什么？”
“嘿，你一个小娃娃老气横秋过来跟我谈什么梦想？”医生哑然失笑，“你是汪峰老师吗？”
“是的，我只是个小孩子……可是医生，您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过什么不切实际却足以让人热血沸腾的梦想吗？就算是想拯救世界或是去成为千万富翁，只要这一类的梦想……它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呢？”
“毕竟是小孩子，真有冲劲啊。”医生笑，“不过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了，什么梦想啊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那些东西只是麻醉你的心灵鸡汤，对你的人生没有什么好处的。”
“可是……”
“比如说你吧，你觉得这场比赛重要的不能再重要了，但可能过上几年回过头来看，就会觉得现在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不就是一场篮球比赛嘛，输了你会掉几斤肉？可我们打个比方，假如你今天真的缝好针上场，但你的左眼必须盖着纱布，你只能靠一只眼睛比赛，你根本发挥不出自己的能力，还有可能因为视野盲区等原因无法好好保护自己导致受到更重的伤。于是很多年后你就会懊悔，当初为什么要逞强，为什么不听医生的劝告。所以啊小伙子，我真的是为了你好，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不想要以后明白，我只想做好我的现在。”程观月说，“我不想去明白那些所谓大人在成熟之后的计算，我想凭着我这一口气活在当下。医生您说梦想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可我永远记得一个作家曾经说过的话——别人有对象谈爱情，体会不了的人，说那不过是秀恩爱。别人看文字有感受，体会不了的人，说那不过是碗鸡汤。别人有梦想而追逐，体会不了的人，说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所以我从来不觉得那些励志的故事是麻痹别人的心灵鸡汤，我也从来不觉得梦想是小孩子过家家不可能实现的玩意。我认同我现在的梦想，我想为之付出努力。医生，就算您不能理解，也请您能够成全我……”
两人对视着。医生看着程观月仅能睁开的右眼，少年人的眼神是那么清澈，他所有的情绪都写在里面。
医生叹了一口气，回头开始做准备：“一会儿不要叫得太惨。”
程观月抿了抿嘴唇：“不会的。”
针尖刺入少年人皮肤的瞬间，医生感到这个少年身体猛然一颤。她厉声喝道：“不要动！”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再疼，也要忍着。
柳源源伸手去握程观月的手，却被程观月反手一把抓住。
掌心的触碰温热柔软，程观月觉得自己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针线进出，医生看着少年人，眼神闪烁，好像真的在那个瞬间想到那些遥远的往事。
谁不是从那年少轻狂一路走来的呢？你曾是少年，而终究会走向成熟。但总会有那么一刻，你还怀念身为少年的那段时光——
“许多年前，你有一双清澈的双眼，奔跑起来像是一道春天的闪电。想看遍这世界，去最遥远的远方，感觉有双翅膀，能飞越高山和海洋。许多年前，我曾是个朴素的少年，爱上一个人就不怕付出自己一生。相信爱会永恒，相信每个陌生人。当我和世界初相见，当我曾经是少年。”
——SHE《你曾是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