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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卷一·第一(7)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铲把周边浮土和杂草除掉,在大约七寸半径的圆周内由外往里开挖,动作小心谨慎到极点。跟包蹲在旁边,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孤岛时,三先生开始轻轻拨动:一层黑如墨炭的泥土,状似枣核,厚二寸许,大如童掌。他一点点将其从中剥离开来,再缓缓移至桃形铲上,取过一旁的深棕色布袋,一抬铲柄倾入。

03

红脸老健特别兴奋的是老冬子有救了。我问他肯定能治好吗?老健笑吟吟吸烟说:“那还不能?药齐了嘛!”

一连几天都有人去老冬子家看光景,这让他的家里人烦了。老冬子的老婆只信服红脸老健,说他叔你把这些闲人赶开吧,这样拥着,老冬子神药也治不好,你没听他从早上起来就打嗝?他过去十来天也不打一个嗝!老健像轰一群麻雀一样扬手赶那些进门的人,只留下我和小白。有人愤愤说:“他俩怎么就能待?”老健说:“他们是我的贵客。”

三先生一连三天指挥跟包干活,自己在另一间屋里喝茶。老人坐在那儿,眯着眼,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有许多十字形的皱纹,鼻翼下垂,气息奄奄,给人一种不久于世的感觉。如果有人在一旁看他,只要不开口呼叫,他权当没人一样自顾安息。尽管他没有睁眼,跟包在另一间屋里做了什么、做到了哪一节上,他全了然于心,一会儿就哼一句:“再加水。”“搅到七八分,撤火。”那边的人边应边忙,突然老冬子皱眉瘪嘴,跟包正要去隔壁告诉什么,老人就大声喊:“按人中,揉丹田。”跟包回身做了,病人遂平息。

我们一直没见三先生拿出褡子里的白色袋子,更没有深棕色布包。那边有文火煎了草药,一连三服服下后,跟包来报告说:老冬子只是睡呢。三先生说:睡吧,睡上一天一夜,睡到磨牙。说完背起褡子要走。老冬子的老婆站在门口挽留,说就这样了?人还不见睁眼呢。跟包说:睁眼?前些天不是一直大睁着吗?没吓死你?他该闭闭眼养神了!

三先生和跟包走后,我们几个就回到老冬子床前,发现他正打着呼噜,胸脯急剧起伏。被子下的人显得有点瘦弱,老健掀了被子捋着他的胳膊说:“这人过去多壮,腱子肉鼓鼓的,这会儿看看吧,才几天的工夫就折腾成这样。咱还能饶了他们?”他说着回头看我们几个。老冬子磨起了牙齿,嘴唇也随之嚅动,口沫一会儿渗出来。小白说:真是的,老先生说得一点不错。老健说:那是当然了,那怎么会错?老冬子老婆问那两味大药到底放了没有?都说没见。

跟包送三先生走后,复又返回,问了病人一些情况。都回跟包说:磨牙了。然后问:为什么还不使上那两味大药?跟包答:那要等睡上一天一夜有了力气才行——魂魄一加人就生猛起来,太弱的身子承不住啊!老健问:我怎么没见那物件啊?也没听见动静——“你不是说它们会叫唤吗?”

老健问过之后,我们都盯着跟包。

“老人藏了哩!为什么?风声不对哩!只等时辰一到,下了药便是……”

老健脸色由红转成铁青,鼻子里发出“哞”的一声,像老牛一样,眼都瞪出来了。跟包小声对在他耳朵上说起来,声音渐大,我们都听得清了:“……三先生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从‘二里外’回来,就在纸上写了——我还以为是药方呢,谁知道那是一张什么啊。这不,几天没过穿制服的就来了,问这问那。老人只一句话:那小伙子不是上吊死的。来人问:绳子从脖子上刚解哩,这怎么讲?老先生不语。隔一天集团保卫部的人也来了,吹胡子瞪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可真敢说!老人不语。后来那些人就在屋里乱搜,幸亏老人事前把两味大药藏了。”

老健拍腿:“这是逼得咱往绝路上撞啊!咱可不想这样!”他转脸看看老冬子,咕哝:“老伙计啊你快些好起来吧,好起来咱一起干点大事。你如今这么躺着像个小媳妇,以前哩?一头豹子!你是豹子,苇子是瘦狼,哥儿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打从大苇塘那一仗过去咱们再没提过镢头搬弄过铁家什,今后嘛,也就难说了……”

小白皱眉。

“四疃八乡的人可都看咱们的了。咱们村子一动,这一块儿的村子都会跟上。老伙计快好起来吧,夜里多长着神儿,多几个提防。我老健风声一紧就没在一个地方睡过觉。还有独蛋老荒,他该发话让人值夜……”

小白终于扯了扯老健的衣袖。老健立刻不语。

一天一夜过去,我们都在等一个时辰。可是原来说好三先生一大早就到的,直到太阳升起树梢那么高还没见人影。老冬子老婆一直站在门口等人。又过了一会儿,老冬子老婆在门外嚷叫:“来了来了!天,这是怎么了?”

我们都跑到门外,这才看到一个人——是跟包,他背着人往这边缓缓走来。我们赶到跟前一看,原来背上的人正是三先生,老人闭着眼,额头青肿,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老健大声问着什么,跟包以手势制止。

赶紧进屋。一屋的人脸色肃穆。三先生被放到隔壁的床上,仰躺下之后,才让人看清伤有多重。老人除了脸上的擦伤,还有肩部胸部的纱布包裹,有的地方血已洇出,一条腿也不能动。三先生睁开眼四下瞄瞄,艰难喘息,对跟包说:“煎一刻。冲二味。温服。防嗝逆。”

几个人都去了病人的屋子,只有红脸老健待在三先生身边。老人闭着眼睛。老健走出来,瞅个工夫问跟包:“到底怎么回事?不要紧吧?”跟包泪水哗一下流到鼻子两侧:“夜里闯进先生屋里几个黑心人。他们原是要给他留下内伤的,让老人再也不能出门,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泪。“幸亏先生备有跌打散,要不今个连门都出不了。”“不要紧吧?”“难说,也许养上半月会好,幸亏服了跌打散。”正说着三先生有了声音,几个人赶紧跑去,一进门见老人竖起了两根手指。跟包凑向跟前,帮老人解了一个扣子,然后从贴胸处取出了一白一棕两个袋子。

这边的药已熬过一刻。跟包祷告几声,把两个袋子投在一个瓷碗中,端起药汤时又贴近了听了听,回头对红脸老健说:“‘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说:“该不是怕烫吧?”“哪里,它哪里会怕。它为有了用场欢喜哩。”老健又问:“‘魄’呢?它这会儿怎样?”“它从来不吱一声,它一辈子都不说一句话的。”

滚烫的汤药冲在那两个口袋上,竟发出了一股从没嗅过的异香。

等待汤药温凉下来的这一段时间,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来,他老婆对在他耳边像哄孩子一样说:“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别呛着啊,这里面有宝物哩,喝了就立马精神头儿足壮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汤勺喂,后来剩下半碗就直接倾入口中。喝过后想让他躺下,可他抿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来越亮,竟四下里找起人来。红脸老健猛一砸手掌说:“老冬子啊,咱在这里哩,你看不见?”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着泪笑了,骂着粗话,拍打对方的背。

04

我只要一闭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三先生的模样,他奇怪的眼神,脸上的皱纹,特别是遭遇毒手之后的那个样子。我几乎没听老人说过几句完整的话,一种崇敬之情混合着难言的神秘,长时间笼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后来曾去看过老人,发现老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树和椿树间杂混生,形成黑乌乌一片,远看只是一个小树林;走近了,觉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风在荡漾;几只老鸦蹲在枝桠上咳嗽,见了来人也不惊慌;更近了,可见小林中有一幢大顶茅屋,旁边则是更小的一幢,两幢对角相连;小林四周由竹篱围起,大白鹅共有三只,正沿竹篱缓缓走动,见了我们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听见鹅叫就走出来了,一拍手把我们领进去。

进得里边才发现,这幢大顶茅屋敞亮无比,里面东西甚少,无非一床一桌一地铺。地铺光洁可人,上面有叠得十分整齐的行李,跟包说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时他就睡在这里。原来与小屋对角相连处恰是一道小门,由小门进入即是全部的医家设备了:药味扑鼻,药碾子,百屉橱,铜杵铜钵,还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听见声音微微睁眼,点了点头重新闭上。跟包对我们小声说:“不要紧了,已经能起来打坐了。”然后又领我们走到屋外说:“看到了吧?”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不过是树和鹅。“有两个小伙子在林子里,他们是红脸老健指派来的,值夜,身上带了镖。”我们都觉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问镖是什么模样?跟包说:“说不明白,什么样的都有,他们带的就像短攮子。”小白又问:“‘攮子’是什么?”“就是小匕首。”小白咝咝吸一口冷气。“没有办法,这年头又有了蒙面人,他们半夜行事,办完就走,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受谁指使。老健对值夜的说:不用怕,他们只要敢来,咱就敢一镖封喉!”跟包一边比划一边说,让人害怕。我们都说这事最好让村头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负责人哪,有事先向上级报告。跟包说:“我看也是,你们问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们对他说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后问村头老荒怎么不见了?真的,这些天就没见这个人!老健马上骂起了独蛋:“这家伙肯定是为了保住最后的一个蛋,他这样孬我也不计较,怕就怕出了别的事哩!”“会是什么事?”老健蹲下,卷了一支烟吸上,盯着一个巷口说:

“这几天集团的人、保卫部的人,一些贼眉鼠眼的东西没少往村里窜。还有穿制服的人,叫上这个那个谈话……我怕又是走漏了消息。我找苇子商量,苇子第一个就怀疑他岳父,说与矿区那一拨人来来往往的就他了,再说那个记者溜溜也不会跟他断了线。我开始还摇头,说你也太小看他了,他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胸脯的!再说亲闺女遭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至于丧这么大的良心吧!我这样说,苇子不吭一声,脸青着,后来才算交了个底:听他媳妇说,老荒被一些人许了大礼,说事成之后给一辆高级轿车坐呢——还让她叮嘱自己男人,无论别人怎么鼓动,往后齐伙干的事儿千万不要掺和,就在家待着,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小白的脸色变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说:“明白了。”

老健问:“你说怎么办呢?”

小白咬咬牙关:“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他们肯定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那一天会封我们的路。如果各村联系人不出问题,最好咱们提前行动。这样算是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点头:“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这是他们逼出的一个法儿了,妈的,等事情过后,不用别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个蛋给他整掉!咱村里出了这样的奸人,你做梦能想得到?”

“就这样办吧,明天——不,后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转头问我:“你说呢?”

我一直在听。我说没有别的,只强调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计避免冲突——一旦冲突起来就无法控制了。小白说:“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来。我们有苇子和老冬子,他们会管住这几个村里的人,老健交代给他们:谁要耍泼发蛮,就揍谁!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这天晚上,小白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录像机,哑着嗓子对我说:“机器找到了,今晚我们看《锁麟囊》吧——我怕过了今天就忙起来,到时候再也没有机会看了。我真是想极了,我等不得了。咱们好好看一场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么缓慢的节奏。一点一点深入和适应。锣鼓的吵,然后是极大的安静、安静……调皮的丫环,纯良的院公,最后是她——雍容华贵!镜头推近一些,啊,一个如此娇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葱白,令人疼怜……我的目光离不开她的眸子、朱唇、纤纤的手。一招一式都牵人情思。安静,纤毫不乱,法度严谨,高古,却又在二丑们、在丫环的一颦一笑中微微透气。她——我无法记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认定了这就是小白的结发之妻、被官商诱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丽质。

正是小白的结发之妻经历了那一场登州的大水,被冲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剧情与眼前的小白合而为一。天灾,人祸,小白。那该是怎样的爱恨情仇。

小白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他盯着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里惊叹:是的,她,更有她的艺术,这不是人间所能拥有的。这是天籁,这是从紫蓝色天空、从那轮皎月上飘然而至的一个仙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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