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说:“马律师你不必犹豫,我妻子刚来美国没多久,需要钱生活下去。我们的存款不多,分成两份起不了什么作用。你就归到她名下吧。”
马律师没作声,只是把眼光转向凌晨。
凌晨脸色苍白,昨夜又是一夜无眠,她摇了摇头:“我只希望有个公平,安静的离婚。”
马律师显然失去了耐心,勉强克制着:“公平就是所有的财产一人一半,但你的先生不肯接受,你也不肯接受全额的财产,都不肯签字。我只收500块钱,所谓协议离婚,夫妇俩人坐到这张桌子之前就该达成共识,可你们看看,已经来来回回谈了两个小时了,还是僵持在那里。也许你们应该回去想一想,或者另找一个律师处理你们的离婚案件。”
郁光凌晨两人对视一眼,马律师站起身来:“我给你们十分钟,我再进入这个房间时,你们要么作好妥协,要么另找高明。”说罢摇头出去了。
门一关上,郁光在凌晨的椅子前蹲下,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必须如此吗?你再考虑一下,我们现在还有机会,如果你点个头,我就告诉那个律师忘掉整件事。”
凌晨往椅子后面缩了下,没说话。
郁光急迫地摇着凌晨的膝盖:“你只是好久没睡觉,使得情绪不佳。我们之间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回去好好调养一阵,或你回中国去散散心,总会好转的。来,我们去跟那个律师说不办了,付她俩个小时的费用好了。”说着拉住凌晨的手想把她从椅子上拖起来。
凌晨的手软得没一丝力气,但声音却是出奇地冷:“郁光,你要把我拉散架了,不要在公众场所这样子。我是不会回去的。”
郁光住了手,眼光定定地看着凌晨:“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凌晨的声音显得疲倦:“没有解释,也没答案,像刮风下雨一样,刮了就刮了,下了就下了。何来解释?你签也好,不签也好。我总是要走的。”
郁光不肯放松:“是否你有别人了?”
凌晨的眼睛突然睁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只是迸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听到声音,马律师推门进入,看看两人,问道:“你们是否达成了共识?”
两人都不作声,马律师再问一句:“我要知道你们的决定。”
郁光背身面向窗外,抬了抬手:“愿意怎样就怎样。就按她说的办吧。”
马律师一屁股在办公椅上坐下,头也不抬:“请把你们的银行账户的号码报给我……”
凌晨在圣塔安找了间房子,房东是个黑人老太太,体态臃肿,永远穿一件碎花睡衣在屋子里拖着脚步走来走去。房东爬不得楼梯,住楼下的一间大卧室,楼上还有两间卧室,一间租给了凌晨,另一间留着给老太太儿子来探访时住。
这个叫崔雷西的儿子四十来岁,肤色并不像非洲黑人那样深黑,看来祖上是混过血的。平时衣着考究,讲话文质彬彬。据他自我介绍,在一个政府部门做个主管。业余时组织了个乐队,并和黑人影视界很有些来往。自从凌晨搬了进来,崔雷西的探访频繁了起来,吃了晚饭之后,就捧了杯白兰地来和凌晨聊天。聊天中天南海北不外乎吹嘘自己见多识广,跟某某名人歌星是一块长大的朋友,十五岁就一起偷汽车出去乱逛,油用完了就扔在公共停车场。二十八岁就做到一个县的部门主管,手中掌握几千万的预算。
又说现在年薪已达六位数,但他妈的谁在乎,他马上就要辞职了,有几个非常有势力的朋友准备组织一个电影公司,专拍嘻哈亚文化电影,他将会担任总经理的职位。凌晨在他热情的邀请下,和他去参加了几个派对,派对上差不多清一色的黑人,混了几个年轻的白人女子,在豪华别墅里开嘻哈音乐会,烟雾中年轻人穿着肥大的牛仔裤,裤腰里露出大半个屁股,脖子上挂了如锁链般粗的金项链,反戴帽子,一晚上不停地又蹦又跳。凌晨说他们怎么不累?崔雷西诡谲地一笑,带凌晨去一间密室,敲开门,只见灯光下人头攒动,大家轮流在一个水晶缸里吸食白粉,兴奋有如鬼魅。吸到亢奋之极,一个倒空翻跃出门去加入大喊大跳的人群。轮到崔雷西,他挑了一点白粉放在手背拇指和食指间,自己先吸了一口。举着手把剩下的半行放到凌晨的鼻子底下,凌晨摇了摇头拒绝了。崔雷西也不坚持,一笑把剩下的白粉吸完。
凌晨觉得有些气闷,走出屋子来到阳台上。从这儿望出去,整个洛杉矶盆地都显示在脚下,灯火点点,庞大无比。走下阳台,踏上草坪,穿凉鞋的脚掌感到草坪上湿润的露珠,一股清新泌凉的夜气袭来。凌晨回头看了看灯火辉煌的大房子,已是下半夜了,音乐和喧闹声还是隔着落地大窗传来。信步跨下石阶,沿着小径在暗香弥漫的园子里漫踱,抬头望去,下弦月挂在天际,映得花园里暗影幢幢。走到一方游泳池前,平静无波的水面映着西斜的月光,池边的大理石雕塑像孤独地贮立着。在这万籁俱寂的星空下,凌晨突然起了一种隔世恍然之感。
朝天门码头乱哄哄的回忆突地涌了上来,像是前辈子的事。从中国一个内地城市来到美国的西海岸,真的走了这么远嘛?距离对人的内心起了什么作用?站在豪华房子游泳池边的年轻女人和站在客轮舷桥上的少女是否同一个凌晨?难说,是又不是,当初她惘然,现在更惘然。要说当年客轮上的凌晨虽然决绝地抛弃过去,但内心对未知的来临还抱有一丝希望,现在经历过大跨度的人生,内心却更为苦涩,充满一股当年所未经验的疲倦。凌晨在池边蹲下,那句深藏在她记忆中的“老灵魂”悄然浮了起来。是吗?经历过一切老灵魂,凭本能知道一切都如五光十色的幻境,飘忽不定,留之不存,怎么会对此不感疲倦?
那一切被她弃之而去的,原来并不消失。说到底,人是不能逃离灵魂的。生命到底是什么?是一张多次曝光的底片?是一种随风而逝的体验?是一种灵魂的历劫回归?还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浪费?
她一直以为写作能为她找到生命的意义,但现在看来,个人写作对于宏大的生命,无异是一叶小舟飘荡在黑夜的大海上,无舵也无桨。写作既不能穿透无边的虚无,也不能给予她片刻的安宁。写作对于她来说,并不是编造一个离奇或圆满的故事,也不是抒发一时的冲动和郁闷。她的写作是深掘,深掘世界表象之下的人性。可是她越进入写作之中的人性,越觉得人性地层的深广和黑暗,以及不可捉摸。所有的文明,理性,文化,都在这种黑暗的人性面前不堪一击。照达尔文的观点看来,人类在一万年前开始大踏步地进化,但仔细一观察,所有进化的都只是表象,人类黑暗的本性却巍然不动,而且在现代的高科技刺激下和人际关系冲突中更为变本加厉。
写作对她像个死结,写作带给她的是焦虑和躁动,还有,失眠。
自从搬入圣塔安的新居后,失眠的情况并未改善,凌晨入夜就不接电话,不看电视,洗完澡就熄灯躺下,试着调整呼吸排除杂念使自己入睡。就是入睡也是非常浅,一有动静就会醒来,在黑暗中思维和感觉都变得格外的活跃,听得到楼下房东拖沓的脚步声,冰箱开关声,厕所里抽水马桶声,甚至房东太太上床时压迫席梦思床垫弹簧的叽叽声。一切平静下来,刚有些朦胧睡意,两条街外的一辆汽车警报器被触动,二十分钟间不停不歇地尖叫。或是一辆救火车呼啸而过,夜间开车游荡的少年流氓放足音响轰然而过,一个酒瓶子砰地一声甩碎在人行道上,或是,一架超音速飞机一反常态地贴着屋顶掠过……
已经多少天了呢?凌晨不敢去细数,一晚能睡着三四个小时的日子好像是很遥远了,大部分的时候,睡眠对她说来是层薄薄的雾,把现实遮去一部分,但是所有的感觉都醒着,凌晨可以一面在梦中行走,一面听到楼下的厨房里水龙头没关紧,每隔几秒钟“嘀嗒”一声,或者在梦中与人争论,一面却焦虑地等待着房东太太喉管里的呼噜声,凝聚到一定的时候就会迸出一阵狂烈的咳嗽。到最后,她已经能分辨出夜蛾在窗台上的扇翅声和老鼠躲在洞里的咀嚼声。夜,是那么具体而微,充满了生命的律动。思绪,是那么不受拘束地游走,如一条在暗夜里觅食的蛇。而睡眠,像一只巨大不祥的粉蝶,永远翩迁在咫尺之外,上下翻飞,扑腾不已。
无眠的夜晚格外地漫长,每一个早晨,凌晨在黑暗中看着灰白色的光线染上窗台,昨夜想尽办法入睡的努力又以失败告终。白天以一种强横的姿态来临,喧闹和烦嚣在城市中蒸腾而起,隔壁邻居的汽车在车道上发动,生活轨道开始运转,而凌晨,绝望地想着她又得以疲惫之身去对付一个不请自来的白昼。
她答应和崔雷西一块来参加派对就是不愿意独自一人面对无眠的夜晚,与其独自失落,不如混进群体中一块失落。可是,这些人在今夜失落之后,至少能有一个睡眠。而她……
背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她身后不远处停住,凌晨站直身子,抑制住保护自己的本能。她对一切厌烦之极,在她意识深处,倒希望有个突发事件,希望被狠狠地一击:被酒鬼强徒或神志不清的陌生人伤害,殴打,强暴,甚至杀死。什么都没关系,什么都比目前不死不活的状况来得好。
背后没动静,凌晨等了一会,听到一声“嚓”的划火柴声,慢慢地转过身来。
崔雷西站在半尺之外,几乎紧贴着她的后背,当凌晨转过身来之时,他顺手搂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递过一支燃着的大麻烟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