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在刚要入眠之际听得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房来,今晚是她第一个有睡意的夜晚,坐在那张餐桌上,听着崔雷西喋喋不休的话语,开始她还勉强打起精神,想从这个自大又浅薄的男人口中听出个子午寅卯来,很快她就神游于谈话之外,回到她下午正在写的小说中去。那是她搬进来第一篇用电脑写的短篇小说,描写一个进入中年的女人和一个年轻男人的恋爱,书中有她母亲的影子。凌晨到了美国有时会想起她母亲来,以前那种不屑一顾的尖刻的鄙视渐渐淡去,代之以一种淡淡的怜悯。人比老鼠好不到哪里去,很容易地掉进种种欲望的陷阱里去,从伟大的政治家到普通的贩夫走卒无一例外。现在年岁渐长,凌晨从自己的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正如《圣经·创世记》中所说——女人是不可能不受到诱惑的,这种诱惑无处不在,声名成就,舒适荣华,呵护受宠,其中最具杀伤力的是男欢女爱,谓之爱情。看不见摸不着,却毁人于无形间。大部分的人伤痛之余会抽身而退,明白再走前一步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也有如她母亲这般死心眼之女人,一头撞上南墙,在可以逃遁之际却执迷于一个虚幻的“情”字,不单毁了自己而且毁了家庭。
正所谓“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母亲陷进去之际已不是花季少女了,她是一个谨慎而爱惜羽毛的知识分子。而且在那种严酷的时代,偷情而身败名裂的例子有目共睹。一个女人如飞蛾投火般地扑入“情”里,内中缘由绝非如事情表象呈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在凌晨的记忆中,母亲的神色总是那么平静,在日常生活中也总是一本正经的,丝毫看不出对男女之事表现出一丁点的兴趣。一个已婚妇人,早对男女之性事烂熟于心,明白一旦揭开面纱,稍经时日,事情就滥到如机械性的打桩运动。每个男人和每个女人的生理结构都差不多,何必要冒天大的危险去获取一个本质上雷同的异性呢?
男女之情的下一步是男女之性,弗洛伊德说性是日常生活的深层动力,在任何年代都是如此,在宽松的时期,性的欲望比较得以发泄和疏解。而在严酷的时期,性欲望受到压抑,以至引起性心理的错乱和混杂,就像一条河流受到阻碍,溢出河床,冲毁田地和房屋,一发不可收拾。
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引申出去,任何稀奇古怪难以解释的事件都可用荷尔蒙的不平衡来相应对照,持年经日的特洛伊战争是为了一个美艳的女人,希特勒由于向外甥女示爱不成而导致心理错乱。剥下身份地位的附加物,这些人也一样被性的不平衡所侵蚀,人格被扭曲,行事就错乱起来。重大的历史事件追根究底,往往是某一个人的荷尔蒙错乱所引起的。
凌晨决定就从这里一刀切下去。
一定还有更隐蔽的,人性如深井,性是深井水下游动的鱼儿,不见天日,但确确实实存在于黑暗之中。
相士不是说过她是个老灵魂吗?她是否还有前世的记忆?或再前一世?历经轮回,总有一丝余光,凌晨闭起眼睛,努力静下心来,驱动记忆如一卷倒放的影片回溯到生命起始的尽头。
自从出走之后就没有回顾过去的生活,记忆缓慢地回溯,如一条映着天光的河流,水下景物却不甚清晰,水流湍急,某些片断嵌在河床的岩石缝隙之间,挖掘出来并不容易,第一次性经验是模糊的。再往前溯,读中学时上体育课,女学生视跳马为畏途,那样叉开腿跳越一个障碍,害怕随时裤裆里会崩线,再加上年轻的体育老师在一旁虎视眈眈,那是对性的第一次自觉,如两军对峙,只不过还没交火而已。
再往前的记忆是初潮,很早,十岁还是十一岁?那殷红的一团洇开来时真把她吓坏了,完全没有概念这大量的血是否会要了她的小命?那时没什么生理卫生知识,只想是生了恶病,但血是从那个地方来的,不敢告诉大人,自己用碎布捂住,直至染红了家里的座椅,才被母亲发觉,教给她处理的办法。从此在经期她一直会紧张,把自己弄得情绪很坏。
再往前有四五年的空白时光,如白璧无瑕。凌晨不禁奇怪:荣格说过性和潜意识伴随了我们的一生,那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但是她就是记不起从五岁到十岁这段时期,有任何的性意识,性好奇,性接触发生在她身上。像一间门被锁上,钥匙找不到的房间,四五年来就一直空关着。
“钥匙呢?钥匙呢?”这个问题整个下午在她头脑里肆扰,回溯的洪流在峡谷中积聚而高涨,一遍遍地冲刷记忆的河床,泥沙俱下,她无意识地在电脑上打下一段段支离破碎的文字,从打印机里抽出来看了一遍,没有一件是真实的,是她硬找来的,无关痛痒或微不足道。但是,其中有个灰白色的影子,时隐时显,令人捕捉不住。
崔雷西来敲门时,她正处于一种恍惑的状态,根本没听懂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答应了。到了饭桌上,像段木头般地坐着,崔雷西所说的那些人,她一个都没听说过,也不感兴趣。她两三天没好好地吃过东西了,但闻到烤肉的味道胃里酸水直泛,强迫自己吃了点蔬菜色拉,一些土豆泥,喝了一杯红酒。老太太离座而去之后,凌晨觉得没必要再耽下去了,加之喝的酒有些上头,于是找了个空隙回房去了。
一进房间就感到四壁挤压过来,闪闪烁烁的荧光屏和满桌满地的稿纸都提醒她一个悬而未决的阴魂在房间里盘旋不去。可是,凌晨的弦已经绷到了极致,多天来的冥思苦想和失眠搅得脑子像一盆浆糊。任水流把人带走吧!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探究真相?真相是条咬了人不肯松口的鳄鱼,让它自由自在地潜伏在黑暗的水底吧。而你,拯救你自己吧!一切的一切都暂时放下,想办法睡一下,你是多么地需要睡眠。抖落你肩上的重负,像鱼一样深深地潜入黑暗与混沌中去吧。
凌晨直直地倒在床垫上,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眼睛闭着,却感到窗外的路灯一下亮了,昏黄的光线像把刀子似的刺进房间的心脏。满房间的稿纸飞舞,像白色的蝙蝠在封闭的洞窟中盘旋,令人头晕目眩。漩涡转起来了,那就把人带下水底去吧,极深的深处,深处。
一个灰色的影子在床边徘徊,凌晨所有的身体官能都向下沉去,但意识却软弱无力地清醒着,连他蹲下时膝关节轻微的“嗒”的一声都听见,心里却一点对抗的意识都提不起来。好像小时候睡觉时有个人在旁边看守着,是谁呢?大雾中豁开一条缝隙,人影幢幢,耳中听见轻轻的喘息声,一根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小腿,脚踝,脚背,脚趾,最细微的神经一颤,云开雾散……
病中,小小的她躺在床上发烧,父母轮流看护着她。不时伸手摸她的额头探测热度是否减退,她喜欢手掌轻柔地搭上前额,像佛教徒受到摩顶礼的祝福,抚慰,她喜欢父亲用沾了冷水的手巾为她揩汗,眼睛闭着,只觉得一根手指来到唇边,就噙住了,父亲夺了一下,没能夺回,就任她含着手指躺在那儿,自己低了头看书。
朦朦胧胧地,几天的高烧下来神志已经不清了,浑身软得不像自己的身子,唯一有知觉的就是嘴唇间和口腔内,有一根粗大,强有力的手指被她含吮着,咬噬着,舔咂着,像通往另一个生命的管道。父亲被她咬痛了,想把手指抽回去,但是病得气力全无的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抓过父亲的手指,含在口里才肯再躺回去。
父母惯着生病的她,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的奇特行为而已,这孩子从小就有许多不同常人的怪脾气,安静沉默,行事乖僻,生病要含吮指头也渐渐成为例行要求。只有她自己知道,除了口舌之间的快感,还有一种更深的象征意义:身体的内部包容吞噬占有另一个身体的一部分,其中满含着一种猥亵和受虐之感,在昏昏沉沉之时这种感觉是出奇地美妙。
这一切像海啸般地突然涌进她的意识深处,阳光穿过迷蒙大雾,一整天的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答案。可是她又赔上一个有入睡希望的夜晚,想来懊恼,脚后那个影子越发哼哼叽叽起来,你搅了我的清梦,我为什么要让你尽兴?凌晨想也没想就一脚踹了过去。
崔雷西坐在地上,口中不断咕哝着:“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凌晨浑身发软,不知他进一步会有什么举动,如果他扑上来强奸她的话,她目前这种状况是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如果扯开嗓子呼救,不知有人来干涉吗,房东太太是一睡下就如死猪般地打鼾。这房子的隔音不怎么样,但夜晚的街道空空荡荡的……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崔雷西就自己解决了问题。
正当崔雷西爬起身准备回房去之时,凌晨叫住了他:“把窗子打开。”
崔雷西一怔,乖乖地走到窗前,把窗子往上推开,才返身出去。
门一关上,满桌的稿纸像白色的大鸟从桌上飘下来,在床前飞舞。凌晨醒透了,崔雷西无意中解开了她意念中的一个纠缠不已的死结,性是那么千奇百怪的一件事情,崔雷西可以对着裸露的脚部自渎,她凌晨也可以含着一根手指体验到快感。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遥望暗红色天幕下起起伏伏的灯光,沉睡的城市和永不沉睡的欲望,那张夜幕掩盖之下有多少不可思议的行为在一个个屋顶下发生?
人总是对最禁忌的东西表现出无可抑制的迷恋,像造物主安在人类意识深处的一颗定时炸弹,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把个人前途,家庭,甚至国家,历史炸得粉身碎骨。母亲人届中年,应该看出色欲的厉害,却还执着痴迷情爱性爱,身败名裂是无可避免之事。
看透了却又觉得悲哀,人生本来苦短,如负重不堪的老牛,生来劳作不息,末了还要被肢解屠宰。唯一可以逃避忘怀苦痛的“性”,却是陷阱,一掉进去就处处受制。这么说,生命如此不堪,死亡简直可以说是终极的安慰。那为什么人人视为畏途?
背后似有动静,一股如艾草焚烧的气味隐隐传来,凌晨回过头去,崔雷西站在半开的门口,手上挟着一支自制的烟卷向她递过来:“我想也许你需要这个。”看见凌晨眼中询问的神色,他解释道:“上好的大麻,放松情绪,缓减焦虑,也许会对你睡眠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