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郁光感到口干舌燥,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一仰头灌下去大半瓶。脑子里还在想着凌晨,这样子她怎么能自己料理自己,不用说去工作了。现在离了婚,他想为凌晨做些什么都不一定办得到,两年夫妻,他是知道凌晨个性的,哪怕里面都掏空了,外面还是尽力维持住一个要强的形象。
人很疲倦,但情绪却躁动,睡意全无,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像头困兽,腾空的画室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洞窟,墓穴般的毫无生气。他将在今后的年月里,用心血和时间来把这个洞窟填满,然后被人取走,再填满,再取走。直到有一天他被彻底掏空。
从来没这样地心烦气躁,而且这种坏心情发生在他第一个正式画展之后。他不知道如何解释,画展前兴奋之情已经荡然无存,第一是碰上那个乌鸦嘴评论家,第二是撞上那个俄国流氓,第三是凌晨苍白的脸色,第四是阿川没来,除了这些,还有一种无名的悲哀,说不明道不白,但确确实实在那里,像墙角的霉点,一不注意就蔓延到整个房间,吞噬掉所有的阳光日子。
他懒得换衣服,斜靠在沙发上,仰头喝着啤酒,向空中吐烟雾,那套上千块钱的阿玛尼上装已经揉皱得像块抹布,无所谓了,今后不会再穿它了。正在他想到冰箱里拿第三瓶啤酒时,电话铃响了。见鬼,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他脚步飘摇地走过去,接起电话:“哈罗。”
电话里没人说话,却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一定是哪个酒鬼喝醉了乱打电话骚扰人,洛杉矶不得意的人太多,全国各地的人想发财、想登台的人都拥来这儿,苦苦挣扎却一事无成,最后不是落得个滥用毒品就是酗酒,神志不清就在半夜三更给人乱打电话。他刚想甩上话筒,话筒里却传来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郁光,是我,阿川。”
郁光浑身一激灵:“阿川?你怎么了,晚上的派对没见到你……”
阿川突然嚎啕:“石音,石音她出事了。”
郁光大惊:“出什么事了?石音她怎么了?”
阿川语无伦次地说了昨夜在油站发生之事,郁光听得不是很明白,他只是问阿川你在哪个医院?加大医学中心吗?我马上过来。
挂上电话,郁光觉得自己像是从蒸汽浴室出来一样,背上,额上,手心里全是涔涔汗水,手指由于震骇和紧张一直在发抖,连门都锁不上。坐进车子里想了好一阵才在脑子里找出来加大医学中心的路程,在一个路口冲了红灯,自己提醒自己要冷静,但在下一个路口碰上红灯还是冲了过去。
好在清晨公路上没多少交通,保时捷风驰雷霆地驶进加大医院的停车场,郁光快步奔进急诊室,却找不见阿川的人影。去柜台上问,也不得要领,正在上窜下跳地像只没头苍蝇时,眼角瞥到走廊底端有个身影像醉鬼似的靠在墙上,那不是阿川?三脚两步冲到面前,阿川抬起头来,眼神都散了。郁光一把抱住他,阿川还是说不出话来,在郁光猛力摇晃之下,阿川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第一句话是:“我该死,就为了节省一毛钱……”
郁光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从惶惑迷糊的状况中回过神来:“现在石音怎么样了?”
阿川人又萎了下去:“在手术室里,医生说情况很危险。”
据阿川断断续续地讲述中,郁光弄明白了个大致情形:石音受了枪伤,子弹从右背部钻进身体,打断了肝脏附近的一条大血管,使得肝脏出血,子弹最后停留在腹腔后部,靠近脊椎之处。医生就算能止住内出血,过后还是不好。而且,现在不知脊椎有没有受伤?如果受了伤,石音就是逃过这一关也有可能终身瘫痪。
“我怎么这么糊涂!那个油站在偏僻角落,我看见四个人进来就应该走。就为了几块钱的汽油?我如果当机立断地跳上车子就走,石音也不会受伤了。可是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开枪啊。我从头到底没听到枪声……”
阿川腿一软,靠墙的身子出溜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郁光左右看看,急诊室的走廊上的灯光惨白,几个穿白衣的人在各个房间里奔进奔出,隔着门扉可以听到手术器械的金属碰撞声。门口救护车呼啸而来,停下,哐当一下,又送进来几个车祸受伤者,护士和急救人员也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忙前忙后,看来这个医院的负荷到了最大的程度。
手术室门一开,走出来个高瘦男子,身着绿色手术衣,满脸疲惫,在走廊上就摸出香烟叼在嘴上,郁光跟随他出了安全门,来到一处楼梯转弯处的小平台,地上遍布烟头。那人一站住,郁光就把燃着的打火机递了过去。
那人什么话也没说,低头就着郁光的火点燃香烟,猛吸了一口,再猛吸一口,郁光好像不见那人把吸进的烟吐出来似的。他给自己也点燃烟,问道:“医生,我猜你刚做完一件大手术吧。”
那人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扔在脚下踩灭,又叼上一支,郁光马上送上打火机。
高瘦男子吐出一团浓烟:“哪止一件,我从上班到此,六个急诊等在那儿,我连做四个,上个厕所都没时间,只好尿在裤子里。人说医生职业好,操,他妈的比屠宰工人好不到哪里去。”
郁光第一次听到一个医生说粗话,那人的脸被烟雾包围着,不甚清晰,从整个身形神气来看,活似一个刚被人打了一顿的出租车司机。郁光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有个朋友受了枪伤,是位年轻的东方女士,不知是你负责治疗的吗?如果是,我想知道她情况如何?”
医生微微颔首:“是的,我记得,她是第三个上我的手术台,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任何事。因为没人知道下一分钟情况会变得怎样,也许她会度过这关,也许就是上帝的意旨,我们凡人在他面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我只是关心她现在情况如何?”
“不好,很不好。子弹切断了大动脉,虽然接了起来,她还是呈失血的状态,心脏,大脑都受到损害。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输血,大量地输血。”
郁光的心脏莫名地绞痛起来,加上没有睡眠,眼前一阵发黑。他勉强支撑住自己,求道:“医生,她才三十出头,好生活才开始,刚买了房子,你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救她啊。”
那张隐在烟雾中的脸纹丝不动,声音硬如铁石:“每个生命对我们说来同等珍贵,刚出生的,年富力壮的,或只有几个礼拜生命期限的,在这里都一视同仁。我在医学院啃了十二年书,再加三年临床,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尽力’的。我已经告诉你了,在这一切之上,还有一种强大的,不能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往往在生死之际显示出来,明白地昭告我们,人类自视为无上的生命,是与风中之烛一样,随时都可以熄灭的。在这股力量之前,任何人都是束手无策的。”
沉默,再是沉默,平台底下的停车场里,一辆汽车的警报器被触动,哇哇地大叫。远处天色微明,鱼肚白里透出一丝淡蓝色。今天洛杉矶肯定又是个闷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