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了石音,那么活跃善笑的女人现在变得苍白如纸,全身插满输液管道躺在病床上,虚弱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阿川愁眉苦脸地陪在一旁,连夜的陪伴劳累,人本来就显瘦,这次更是瘦得脱形了。他们一起到楼下停车场抽烟,阿川说起已经一个多礼拜没睡好觉了。郁光要他请个看护,偶尔也回家休息一阵。阿川说医院那头还欠着钱,家里装修进行到一半,工钱材料费都是要付的。下个月银行的还款马上就要来了,哪还敢乱花钱,能撑一天是一天了。两人在停车场抽掉半包烟,郁光闷闷不乐地回家来。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哪儿能再找出几个钱来,身边唯一值钱的就是那辆保时捷,一翻身坐起来,打电话给萨拉。萨拉接了,说好你个小子,自己溜走,把我扔在画展酒会上,害得我提了高跟鞋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叫到计程车。郁光忙解释有个朋友受了枪伤,他赶到医院去探望。萨拉关心地问你朋友现在复原了吗?郁光说我正为这事找你。就把阿川的困境说了。萨拉说你要我做什么?郁光说我想把那辆保时捷卖掉。
沉默一阵,萨拉说:“没别的办法了吗?你知道,新车一落地就会打个大折扣。”
郁光道:“谁叫我手痒!像我这种人,原只配开辆老破车的。”
“你五万块钱买来,现在开了几个礼拜,卖出去不会高于三万八。”
郁光牙一咬:“卖。人总是比车要紧。”
萨拉说那好吧,后天,后天你把车子送来车行,我让我们的旧车经理给你开个价钱。
郁光问:“为什么不是明天?”
萨拉说:“明天我要去跳伞,预约好了。”
郁光心里一动,想也没想地问道:“我能跟你去吗?”
“你真的想去?”
“你说过要教我的。”
“但你还需要两个小时的课堂训练,还得通过笔试。”
“你可以在车上给我上课。”
“不成,郁,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萨拉的拒绝反而更引起郁光的坚持:“我现在过来,你给我上课,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呢?”
郁光说不上来,他只觉得心中有股无名的焦躁,横冲直撞地找不到出路,他想去酒吧喝个酩酊大醉,找个人打上一架。或去深山野地,饿个半死,头昏眼花地睡在岩石上看月亮升起落下,但都不解决问题。他只想从目前的状况中拔出来,想忘却,哪怕是暂时的。萨拉一说跳伞,就触动了他身体里的某根神经,他突然极想体验那种不可知的,生死一线的,全新的冒险活动。
萨拉的口气还是犹豫:“现在已经近十点了,明天要早起……”
“没关系,我一向睡得很晚。”
“唉。”萨拉长叹一口气,“那你就过来吧。艺术家都是神经病,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我只把你当小孩子。顺便带上必要的用具,你就睡这儿吧,明天不必再赶来赶去了。”
郁光把保时捷停在主屋前的坪地上,看到前门开了,萨拉举着一盏灯在门口等他。两人走上黑咚咚的门厅,萨拉说楼道上的灯坏了,生怕他跌个鼻青眼肿。两人来到巨大的客厅,萨拉拧亮一盏落地灯,把一叠讲义放在他面前:“你自己看,不懂的地方作个记号,要注意的是如何在起跳之后保持方向感,还有对伞具的掌握。我明天会跟你复习一遍,现在我要去睡了。”
郁光斜躺在沙发上,把讲义很快地翻了一遍,第一章是讲跳伞的历史和原理,第二章是说正确的装备和使用规则,第三是讲跳伞的程序,具体操作的规定。第四是讲风向和气流。他一目十行地翻阅着这本一百六十多页枯燥的讲义,眼皮一点点沉重起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看见面前是件及膝的睡衣,绸质的,绣了日本的仙鹤图案,再往下是两条光裸的小腿,赤了脚,脚指甲上涂了鲜红色的丹蔻。郁光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勉强撑身坐起,萨拉俯身过来。
萨拉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看了你好久了,你在睡梦中又握拳又踢腿的,是什么事使得你如此不安?”
“我没睡,就闭了下眼。这不,我都看了大半本了。”郁光掩饰地说。
萨拉劈手夺过讲义,朝墙角一扔:“去他的讲义,狗都能训练跳伞。你需要的是放松,睡眠。”萨拉的嗓音更低沉了:“还有,你需要我……”
郁光被她牵着手从沙发里拉起来,穿过大厅,膝盖在薄暗中撞上咖啡桌的边缘,一阵酸痛。他脑袋里空空如也,像个木偶似的被动地跟着。萨拉经过睡房,却没停下来,拐了个弯,把他带到一间巨大的浴室,六角形的瓷砖铺地,迎面一具老式的浴缸,缸沿上搭了雪白的毛巾,镀金的龙头已经发黯,萨拉放了热水,又点起了几枚蜡烛,把顶灯关掉。转身为郁光解开领口上第一颗扣子,郁光在水里躺下后,萨拉倒了些沐浴露在浴缸里,水面布满大大小小的泡沫,郁光把头靠在缸沿上萨拉给他垫的浴巾上,闭上眼,听见响动,睁眼只见萨拉甩掉睡袍,像一条鱼似的滑进浴缸,水花四溅。
面前昏暗的浴室变成了中世纪的土耳其澡堂,罗列在墙上的瓷砖显出暧昧难懂的花纹,光线从顶棚上洒下来,似有似无的阿拉伯音乐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一种浓烈的玫瑰花油的香味。面前的萨拉如女奴似的曲意奉承,用银色的水罐在他头上淋下温水,又用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身体,在他的胸膛上画着S型。他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女人的脸色酡红,瞳仁碧绿。他一颔首,女人在一池碧水中款款地站起,玉肌清格,蜂腰硕臀,摇曳生姿,郁光突然有种君临天下之感,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所有的烦恼如轻烟似的飞扬而去,生命一下子呈现出本原,水,空间,时间,一个赤裸的男人和一个赤裸的女人,他们都知道过一下他们就会结合在一起,不是出于他们的愿望,也不是他们个人对于快乐的期待,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规律,像雷电,像日月星辰在特定的位置上运行,像生存和灭亡,像隐含在我们认知之外,又无时无刻不操控我们赖以存在的一切。
激情如梦,梦深如井,郁光被摇醒时意识完全呈真空状态,完全记不清身在何地?一睁眼看见一张笑吟吟的脸,萨拉说你还想去跳伞的话就要起来做准备了,你也可以选择再睡下去,我三个小时之后回来。郁光愣了几秒钟,想起来这儿的缘由,一下跳起身来:“谁说我不去。”在淋浴时他闻到咖啡的香味,正在他用毛巾擦干身体之时,一杯咖啡放在洗漱台上,萨拉从后面环住他的肩膀:“你才睡了一个多小时,你如果愿意耽在这里,下次还有机会的。”郁光道:“你也一样睡得没多久,你做得到的,我也一样可以。”萨拉张嘴想要说什么,结果摇摇头,只是唤他赶快去吃早餐。
早餐是牛奶煮麦片和水果,窗外的天空还是黑沉沉的,但有一丝清亮的色泽从黑暗中透出来。郁光问萨拉为什么要起得这么早赶去跳伞?萨拉说早上的风比较小,早班的飞机便宜些,还有,早晨的景色特别美丽,跳伞者都愿意跳进美丽之中。临走之时,萨拉跑回房,出来时拿了那本讲义,扔给郁光要他在车上再重温一遍。
大概是在六点半左右到达文杜拉一个小机场,萨拉直接把车开到机场里的飞机库旁边停好。走进停机库旁边的一个休息室,那儿已经聚集了四个学员,看到萨拉就叫教练。萨拉和众人打了招呼之后,打开钢柜的门,取出跳伞装备分发给每人。众人穿戴好之后,帮飞行员把飞机从机库里推出来,在停机坪上发动引擎暖机。萨拉挑了一身跳伞服要郁光换上,仔细地为他系上伞包,再一次地检查伞包上的扣环。告诉郁光万一这副降落伞打不开,靠下面一些有一副备伞,郁光问打不开的机率有多大?萨拉说不到百万分之一。郁光说备伞不是多余的嘛。萨拉说人命关天,没什么事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