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燕嘴巷，李宅。
大清早，李茗源便出现在西厢房外。
他昨夜在书房熬了一夜，眼眶有些乌青，显得非常憔悴。
“公子，还是我们来吧。”小丫头端来洗脸水，却不敢进去。
西厢房住着李娘子，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花容月貌了，此刻她的模样……
让人想起来还发抖呢。
以前包着纱布，换药的事情，都是由李公子亲自做。
因为别的人都做不来，看到那伤口，只想呕吐，吓哭了几个小丫头之后，李公子宁愿蒙着眼睛，也要自己来换药。
这两天，拆了纱布……
更是没人敢直视李娘子了，更何况，她精神不大好，有时还会打人。
“吓到了吧？”李茗源温和道：“无妨，交给我吧，去把熬好的汤药，以及早膳用的羹汤送过来，放在外室就行了。”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轻叹一声，笑着接过洗脸水。
这些下人的活计，都是他一个人在干，他却无怨无悔，干得勤快极了。
估摸着是李娘子醒来的时辰，他立刻从书房过来了，要先给李娘子喂饱了，才会去用早膳。
府里的小丫头见了，纷纷感叹。
对妹妹尚且如此，往后对待夫人，那更是不消说。
若是以后能得此良婿，此生足矣了。
小丫头眼中带着桃花，小心翼翼地为李茗源拉开门。
李茗源强忍着不适，走进去。
他虽然知道此人不是嫣儿，却明白，他只有把她当成嫣儿，甚至比对嫣儿还好，才不会露出破绽来。
不管嫣儿是落入了他人之手，还是自己逃了。
只有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在西厢房住着的，就是李娘子！这才是对嫣儿好。
“嫣儿，哥哥来了。”他柔声唤道：“你可起来了？”
他端着洗脸水绕过屏风后，看到床榻上空空如也，他叹了一声，把洗脸盆放下，熟练地扭干了布巾，走到墙角处。
那墙角处有个屏风，一个瘦弱的躯体躲在里面。
“怎么又躲起来了呢，上次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哥哥已经叫人牙子来撵了出去。”李茗源蹲在屏风前，细声道：“都是哥哥不好，让不懂事的丫头来照顾你，往后我自己来，莫怕……”
透着屏风，能看到后面的身影在颤抖。
李茗源也不动，只伸进去一只手，道：“嫣儿，哥哥来接你出来，莫怕啊，圣上已经请了能工巧匠，给你做了个人皮面具，这几日就该好了……”
房间里一面铜镜也没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李茗源下令撤走了。
上次她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惊慌失措，还伤了小丫头。
“嫣儿，没关系，哥哥近日来在研习医术，定能找到给你恢复容貌的办法。”李茗源耐心道：“蹲着久了，对腿脚不好，来，握着哥哥的手，出来吧。”
他声音软得，像是在哄小猫小狗。
听在耳边，仿佛有什么轻轻地挠着心口，柔软酥麻。
让人安心下来。
片刻之后，一只白皙的小手，搭在了李茗源手上，她刻意用了没被烧伤的那只手。
李茗源看着那手，不禁在心中感叹：真像啊！
嫣儿小时候，小拇指被切药刀伤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连这个小伤口都一模一样。
“这就对了，出来，哥哥给你搽脸，用了早膳，吃了药，我带你出去晒太阳。”李茗源柔声道。
虽说她不是嫣儿，可日子长了，不禁对她生出同情来。
长得像一个人，也成了一种罪，这背后的人真是该死！
亦乔低着头，把被烧伤的手藏到身后，原本她已经随着李茗源走出了阴影。
听到他说要去晒太阳。
她立刻摇头，就要缩回去。
李茗源抓紧她的手，笑了笑，道：“莫担心，哥哥给你准备了帷帽，也会让小丫头们都躲开，就我们俩，到后面的水榭去钓鱼玩。”
亦乔看着他柔顺的眉眼，宠溺的笑，听着他有些沙哑的嗓音，竟然忘了躲闪。
李茗源将她带到小桌前，让她坐好。
把水盆拿得远远的，宁愿走过去挤了布巾，再返回来给她擦拭。
就是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亦乔望着李茗源。
她醒来的这几日，她歇斯底里过，绝望过，也曾经寻死……
都被李茗源拦了下来，劝了下来。
她哭，他陪着，她闹，他也受着，她不肯吃饭，他也不吃，她整夜整夜地不睡，他也在外间坐着，给她弹琴，给她念诗……
一个好好的少年郎，短短几日内，便憔悴得不成样子。
但他仍然无时无刻都温柔地笑着。
亦乔眼眶泛泪，她发不出声音，只能默默地流泪。
这是这些天来，她第一次哭，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了眼泪……
“傻子啊，你哭什么？”李茗源笑着说：“这刚擦干净的小脸，又给哭花了。”
他笑着，伸手去擦那些泪。
触到那半边被烧毁的脸，亦乔害怕地往后缩。
李茗源却道：“伤口还没完全长好，长出来的新肉嫩着呢，不擦干净，你会疼的。”
亦乔听闻，更是泪如雨下。
她想：这辈子，何曾被人如此疼惜过。
哪怕是偷来的，哪怕这一切，都该属于那个叫李嫣的人。
可我却在享受着。
我一切的悲剧，皆是因她而起，偷得她一点幸福，也不算是可耻吧……
是啊，反正死不了了。
横竖也如此了，就用着她的名字，继续活着吧……
亦乔看着李茗源，他正细心地把羹汤里的姜丝挑出去。
其实，这些都是李嫣的行为习惯，她并没有那么讲究。
亦乔突然就烦躁了，她伸出手，将羹汤打翻了。
滚烫的汤洒在李茗源的两只手上。
亦乔万万没料到，忽然之间，她好后悔，觉得自己真该死。
本以为李茗源会打她，骂她，她一个劲地往后退，眼神里全是害怕。
“嫣儿莫怕，哥哥不怪你，今日这厨子糊涂，做了你不爱吃的。”李茗源把烫得通红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仍是笑着安慰她。
亦乔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她咬着自己的手臂，哑着嗓子嚎啕大哭。
她嗓音很难听，呜哇呜哇，自己听了都害怕。
李茗源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气道：“哥哥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如此，不许伤害自己，你伤了自己，你疼，谁知道呢？”
“听话，我让厨子重新给你做好吃的。”李茗源佯装打她，拍了拍她的头，警示她放开手。
亦乔透过泪水瞧见了李茗源被烫得起水泡的手背。
她抱住他的双腿，哭得厉害。
她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是啊，我疼，谁能知道呢？
可现在不同了，有人心疼我了。
